第3章 对立(1 / 1)
祭坛的寒意渗入骨髓,古老粗糙的石阶在阿里不哥沉重的脚步下仿佛发出无声的叹息。他怀中紧抱着三岁的阿敦赤,孩子柔软的身躯依偎着他冰冷的铁甲,小脑袋枕在肩甲上,呼吸均匀而温热,与这祭坛的肃杀格格不入。阿里不哥刚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杂沓沉重的脚步声便撕裂了祭坛的寂静。
穆威,他的女婿,疾步奔来,气息粗重,脸上刻着风霜与急迫的痕迹。他单膝跪地,甲胄相撞发出沉闷的金铁之声。“大汗!急报!”穆威的声音紧绷如弓弦,“探马回报,忽必烈大军前锋已过克鲁伦河,距和林不足两百里!烟尘蔽日,声势骇人!”
阿里不哥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顿,抱着阿敦赤的手臂瞬间收紧。孩子被这力量惊醒,朦胧地睁开眼,小手无意识地揪住了外公冰冷坚硬的护心镜边缘。阿里不哥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穆威的脸,又投向祭坛下空旷冷寂的广场,最终停留在怀中孩子懵懂纯净的眼睛里。他眼底翻涌的怒涛与杀意,在触及阿敦赤目光的刹那,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悲怆的深邃。他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
“穆威!”阿里不哥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阿敦赤递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神器的郑重。“抱好你的儿子!”
穆威连忙伸出双臂,稳稳接住阿敦赤柔软温热的小身体。孩子似乎感知到气氛的凝重,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公铁青的面容。
阿里不哥俯下身,粗糙的大手带着残留的祭坛寒意,轻轻拂过阿敦赤稚嫩的脸颊。他凝视着孩子清澈的瞳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锤砸在穆威心上:“此子,乃绝世剑魄!天命在我血脉之中显化!此乃神赐,亦是神咒。”他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几乎要将穆威洞穿,“若我此战……陨落于野,你与娜馨,纵使遁入黄沙尽头,也必倾尽所有,将他磨砺成最锋利的复仇之刃!替我雪恨!替我们这一脉,夺回应有的一切!”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沉甸甸地压在穆威肩头。他抱着阿敦赤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大汗……”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低唤。
阿里不哥不再看他,猛地直起身,铁甲铿锵作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敦赤懵懂的小脸,仿佛要将这血脉的印记烙入灵魂深处,随即决然转身,大步朝着祭坛下方集结的卫队走去,背影如山岳崩塌前最后的孤峰。
祭坛阴影的角落,一道身影如同融进了石缝的幽暗。那是【西界武王】呼延帕卓。他阴鸷的目光从阿里不哥那带着悲壮决绝的背影,缓缓移到穆威怀中那无知无觉的稚子脸上,嘴角扯出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像一条嗅到血腥却更察觉到致命危机的沙蛇,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身影彻底隐没在石柱与阴影的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手,攥紧了娜馨公主的心。她焦躁地在铺着厚厚羊毛毡的穹帐内踱步,昂贵的织锦裙摆扫过地面,每一次转身都带起一阵不安的风。她时而冲到帐帘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时而对着铜镜,手指无意识地绞紧梳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帐帘猛地被掀开,寒风卷着沙尘灌入。穆威抱着阿敦赤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路疾奔的风霜和沉重。
“父汗呢?”娜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去,声音发颤,目光越过穆威的肩膀,急切地望向帐外,“他怎么说?外面…外面到底怎样了?”
穆威沉重地摇头,将怀中似乎有些受惊、扁着嘴的阿敦赤轻轻递给妻子。娜馨立刻紧紧抱住儿子,孩子身上熟悉的奶香和温热给了她一丝虚弱的支撑。穆威解下腰间的宝刀,重重顿在地上,发出闷响。“大汗…已披甲。”他声音干涩,“他…将阿敦赤托付于你我。”
“托付?”娜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冰寒彻骨,“他…他难道要……”
“忽必烈大军压境,前锋已近!”穆威打断她,语气急促,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大汗说,阿敦赤…是‘绝世剑魄’!”
“绝世剑魄?”娜馨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正吮吸着手指、眼神懵懂的儿子。那稚嫩的脸庞,柔软的身体,与这血腥残酷的词语是何等格格不入!“这怎么可能?他才三岁!父汗在祭坛上看到了什么?”震惊和巨大的荒谬感冲淡了恐惧,让她一时茫然。
“是神谕?还是预言?”穆威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妻子怀中懵懂的儿子,“大汗言之凿凿。他令我们,若他战死,必要将阿敦赤培养成复仇之刃!”复仇!这两个字让娜馨浑身一颤,仿佛看到无尽的血色未来正朝着她无辜的儿子张开巨口。
“那我们怎么办?”娜馨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是走?还是留?我们能去哪里?忽必烈的人会放过我们吗?”她抱紧阿敦赤,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汹涌而至的杀机,“留在这里…父汗若败,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穆威沉默着,目光扫过妻子惊惶的泪眼,又落在阿敦赤懵懂的小脸上。孩子似乎被母亲勒得有些不舒服,扭了扭身子,发出含糊的咿呀声。这细微的声音,却像重锤敲在穆威心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骨发出咯咯的轻响。“走?”他声音低沉,压抑着惊涛骇浪,“带着幼子,能逃多远?茫茫草原戈壁,何处是生路?留下?”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弥漫,“唯有死战,或屈膝为奴!”每一个选择都通向绝望的深渊。穹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娜馨压抑的啜泣声和阿敦赤偶尔发出的无意义音节。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将两人牢牢压住,几乎窒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上都皇宫。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琉璃窗将正午炽烈的阳光切割成威严的光束,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沉凝的气息,却压不住那无形的、即将喷发的战争熔岩。
忽必烈高踞于蟠龙宝座之上。他并未着繁复的帝王袍服,仅是一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玉带,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那份威仪,让整个大殿都笼罩在他的气场之下。他的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三人,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潭。
左首一人,身材极其高大壮硕,仿佛一尊用精铁浇铸而成的巨灵神。他身着玄黑色沉重鱼鳞甲,甲叶边缘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一柄造型奇古、刀身宽阔的宝刀斜挎腰间。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压迫感便弥漫开来,殿中侍立的武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正是伯颜弘范,年仅二十三,已有“奔雷狂刀”之赫赫凶名。
右首一人,与伯颜弘范的刚猛形成极致反差。他身披绛紫色绣金纹的喇嘛僧袍,身形枯瘦,面容却奇异得年轻,皮肤细腻如同羊脂白玉,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蕴藏了千年冰川与幽暗星空。他是法王拜斯巴,密宗大能,智慧如海,手段莫测。他双手合十,拇指缓缓捻动着一串深褐色的嘎巴拉念珠,每一颗都仿佛由最精纯的骨质打磨而成,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第三人立于伯颜弘范侧后一步,身着深青色文官常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眼神沉静而睿智,正是汉臣刘秉忠。
“和林,腐朽的巢穴。”忽必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冰冷力量,“阿里不哥,盘踞其中的毒蛇。他窃据汗位名号,分裂黄金家族,流毒草原久矣。”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阶下三人,“此毒瘤,今日当彻底剜除!”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伯颜弘范身上。“伯颜!”
“臣在!”伯颜弘范猛地踏前一步,单膝轰然砸在金砖地上,沉重的甲叶撞击声在大殿内激起沉闷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动。
忽必烈微微抬手,一名内侍立刻躬身捧上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盘,盘内垫着明黄锦缎,托着一方虎钮黄金帅印,在殿顶透下的光束中流转着刺目的权力光芒。
“命你为征北大将军,统御三军,节制诸部!”忽必烈的声音斩钉截铁。
“谨遵圣命!”伯颜弘范声如洪钟,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方沉重的黄金帅印。在他手指触碰到帅印的刹那,腰间那柄宝刀刀鞘上缠绕的暗红皮革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无声弥漫。
忽必烈的目光转向拜斯巴。“法王。”
拜斯巴微微躬身,合十的双手并未放下,念珠在他指尖依旧缓慢而稳定地捻动,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贫僧在,愿为陛下扫清障孽,观照战场幽冥。”
“命你为大军军师,参赞军机,以无上佛法,破彼邪妄!”
“领旨。”拜斯巴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仿佛接下的是赴一场法会,而非尸山血海的征伐。他手中那串深褐色的嘎巴拉念珠,光泽似乎更幽暗了一分。
“刘秉忠。”
“臣在。”刘秉忠沉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命你协调诸部,总理粮秣军需,务必万全!”
“臣,万死不辞!”刘秉忠肃然应道。
忽必烈从宝座上缓缓站起。他玄色的身影并不高大,但当他站直的那一刻,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下沉。他的目光越过殿门,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接看到了那座在草原上矗立、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和林城。
“目标,和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敕令,“攻破它!碾碎盘踞其中的一切叛逆!”他猛地抬手,指向北方,动作带着席卷天地的帝王意志,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命运的砧板上:
“击溃阿里不哥!彻底,终结这场闹剧!”
“遵旨!!!”伯颜弘范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拜斯巴手中念珠捻动停顿了一瞬,刘秉忠深深拜下。
皇宫内,战争的巨轮,在帝王冷酷的意志下,轰然启动,碾向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