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热血 冷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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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卷起沙尘与撕碎的旌旗碎片,搅动着昏黄的日光。喊杀声、垂死的哀嚎、战马惊恐的嘶鸣,混杂成一片地狱的喧嚣,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苟延残喘者的心头。

穆威的左臂软软地垂着,每一次无意识的晃动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死死咬着牙关,右手紧握着争锋刀,那沉重的刀身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刀尖不断滴落粘稠的血珠。他每一次挥刀,都像在挥舞一根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劈砍,都牵扯着右臂那可怕的伤口,几乎要将他撕裂。视野里全是狰狞扑来的面孔,是闪着寒光的矛尖和刀刃,是飞溅的、温热的血点。

“冲出去!必须冲出去!”这念头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他的脑海里,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争锋刀化作一道黯淡的流光,狠狠劈开当面刺来的长矛,刀锋顺势抹过持矛士兵的脖子。滚烫的血喷了他半身。来不及喘息,旁边又一把弯刀带着风声斜劈向他的肋下。穆威猛地拧身,刀锋险险擦过皮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左臂顺势反撩,争锋刀沉重地撞在对方刀背上,巨大的力量震得那士兵虎口崩裂,弯刀脱手飞出。

“穆威!这边!”混乱中,一个浑身浴血的亲兵嘶声喊道,他奋力砍倒两个敌人,用身体撞开一条缝隙,指向一匹被惊得原地打转的黑色战马。那马神骏异常,虽被战场的惨烈惊得双目赤红,焦躁地刨着蹄子,但强健的筋肉在汗湿的毛皮下绷紧,透着一股野性的力量。

生的希望!穆威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他完全不顾背后刺来的冷枪,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着那匹黑马的方向撞去。争锋刀在他身侧泼开一片死亡的弧光,残肢断臂在刀光中飞舞。左肩猛地一沉,一阵冰凉刺骨的感觉传来,随即是更猛烈的灼痛——一支长枪的枪尖撕裂皮甲,深深扎进了他的肩胛骨附近。穆威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剧痛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甩头,甩开遮蔽视线的血汗,喉咙里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咆哮。右手死死攥紧争锋刀,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硬生生顶着那杆穿透皮肉的长枪,向前猛冲一步!长枪的木质枪杆在他身后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应声折断!那偷袭的士兵被他这亡命的气势骇住,愣在当场。穆威甚至没有回头,争锋刀向后一个盲扫,刀锋划过肉体,传来沉闷的撕裂声。

几步之遥!那匹黑马近在眼前!穆威猛地跃起,左手抓住沾满血污的鞍鞯,沉重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马背上。断枪的枪头还深深嵌在他的左肩肌肉里,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驾!”穆威用尽全身力气,双腿狠狠一夹马腹,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

黑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带着一种被死亡催逼出的狂暴,猛地向前窜出!穆威伏低身体,左手死死抓住马鬃。剧痛和失血让他意识模糊,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旋转。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撑住…撑住!”他在心底对自己狂吼。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执念化作一股滚烫的洪流,强行压榨着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内力。那微薄却灼热的力量从他丹田升起,不顾一切地奔涌向四肢百骸,最后艰难地蔓延向身下狂躁的战马。一种奇异的、近乎血脉相连的微弱感应,在人与马之间强行建立起来。黑马冲刺的势头骤然变得更加狂暴、更加不顾一切,仿佛一道撕裂血雾的黑色闪电!马身肌肉的每一次绷紧与舒张,蹄铁踏碎骨骼的每一次触感,都模糊地反馈到穆威几近崩溃的意识中。这就是完美的“人马合一”,像是在油尽灯枯前,用灵魂点燃的疯狂火焰。

黑马四蹄如铁锤,无情地践踏着拦路的躯体,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撞开一道缝隙,裹挟着血腥的风,朝着南方,朝着那渺茫的生机,狂飙而去。身后,是伯颜弘范大军如潮水般重新合拢的阵线,以及震天的怒骂和箭矢破空的尖啸。

……

与穆威浴血突围的方向截然相反,另一处战场的核心,气氛已沉入绝望的冰窟。

曾经象征着无上威严的金狼旗,此刻被撕裂成几块肮脏的破布,无力地委顿在泥泞和血泊里,被无数慌乱的马蹄反复践踏。阿里不哥驻马立在一处残破的土坡上,他身上的金甲沾满了污血和尘土,多处破裂,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渍黏在额角。他手中握着的弯刀,刀锋也已崩开了几处缺口,映着惨淡的天光。

他目光缓缓扫过眼前溃败的景象。曾经追随他纵横草原的勇士们,此刻像被驱赶的羊群,在伯颜弘范大军排山倒海的攻势下,成片成片地倒下。抵抗微弱而绝望,惨叫声此起彼伏。残存的士兵们脸上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茫然,像无头苍蝇般互相推搡、踩踏着向后奔逃。兵败如山倒,那崩塌的“山”,此刻正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阿里不哥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他戎马一生,经历过无数辉煌与险境,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大势已去的冰冷。

他勒转马头,目光落在坡下不远处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那是他的女儿娜馨,还有被她死死护在怀中的外孙,四岁的阿敦赤。娜馨的脸苍白得像雪,嘴唇因用力咬着而泛出血痕,一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泪水,却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孩子,仿佛那是她生命唯一的锚点。小阿敦赤似乎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坏了,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小脸埋在娜馨的衣襟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阿里不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脸上肌肉抽搐着,最终挤出一个无比惨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怆和诀别。

“娜馨……”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和混乱,清晰地传入娜馨耳中。娜馨猛地抬头,泪水瞬间决堤。

“带阿敦赤……活下去。”阿里不哥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这短短几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斩断了他与这世间最后的、最深的眷恋。

“父汗!”娜馨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抱着孩子就要往前冲,却被身旁仅存的几名伤痕累累的亲卫死死拦住。

阿里不哥不再看她。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被烟尘和血色遮蔽的、灰蒙蒙的天空。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不甘和愤怒,如同风中残烛,挣扎了一下,最终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那天空,仿佛是一口巨大的、冰冷的铅灰色棺材盖,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不再犹豫。握刀的手,那只曾执掌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异常稳定。冰冷的弯刀被高高举起,刀锋上残留的血迹在昏沉的光线下闪着暗红的光。然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刀锋向着自己的咽喉,闪电般横拉而过!

“不——!!!”娜馨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要刺破苍穹。

一道刺目的血线骤然在阿里不哥苍老的脖颈上绽开!紧接着,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生命最后的炽热,猛烈地喷涌而出!那血泉如此汹涌,甚至溅射出数尺之远。

在这喷薄的血雾之中,一滴小小的、滚烫的血珠,仿佛被无形的命运之手精准地操控着,不偏不倚,划破混乱的空气,穿越了生与死的距离,带着阿里不哥最后的气息和温度,“啪”地一下,正正地溅落在阿敦赤微微颤抖的眼睫毛上!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阿敦赤那因恐惧而不断抽噎的小小身体,猛地一僵。那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他原本因惊吓而圆睁的、噙满泪水的黑亮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如同两颗镶嵌在苍白小脸上的、毫无生气的黑曜石珠子。没有转动,没有眨动,甚至没有了孩童应有的那种懵懂的光泽,就那么直勾勾地、空洞地凝固着,望向虚空中的一点。

他小小的身体不再颤抖,不再有任何动作。他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木偶,僵直地靠在母亲娜馨剧烈起伏的胸前。那滴来自外公脖颈的、尚带着余温的鲜血,如同一颗妖异的、凝固的红宝石,沉重地挂在他纤长的睫毛尖端,在周遭弥漫的血腥与烟尘中,折射出一丝诡异而冰冷的微光。

漠北的风,依旧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卷过尸骸狼藉的战场,呜咽着,吹不动阿敦赤睫毛上那滴沉甸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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