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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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草原,被血与火浸透了。残阳如血,沉甸甸地坠在天边,将破碎的战场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折断的刀枪、破碎的旌旗、倒毙的战马,还有那些再也无法站起的躯体,杂乱地铺满了视野。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贪婪地等待着盛宴的开场。风卷过旷野,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也卷起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覆盖着战败者的余温。

一面染着巨大污渍的王旗,被粗暴地踩在无数铁蹄之下,深陷泥泞——那是阿里不哥最后的印记。这位曾经与兄长忽必烈争夺汗位的枭雄,已在绝望中挥刀自尽,只留下身后这片狼藉的修罗场。

胜利者的铁蹄踏碎了最后的抵抗。伯颜弘范,这位忽必烈麾下最锋利的战刀,勒马立于战场中心,冰冷的铁甲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幽光。他的亲兵粗暴地推搡着两个俘虏,来到他的马前。

娜馨公主,阿里不哥的女儿,曾经尊贵无比,此刻却发髻散乱,华丽的袍服沾满泥污和凝固的暗红。她死死护着怀中的幼子——四岁的阿敦赤。孩子的脸被母亲用力按在胸前,只露出一双异常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弥漫的血色与死亡,不哭,不闹,甚至没有一丝孩童应有的惊惶,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空白。那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杀戮,投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

伯颜弘范的目光扫过这母子二人,如同打量两件待处理的战利品。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奔雷刀。刀身厚重,刀刃在残阳下划出一道刺眼的白芒,带着战场上特有的血腥戾气。

“斩草,”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冻透的冰棱,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残余的喧嚣,“须除根。”他手腕微沉,那沉重的刀锋已高高扬起,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娜馨母子头顶。娜馨猛地闭上眼,双臂痉挛般收紧,将阿都赤死死搂住,等待那撕裂一切的冰冷降临。

“大将军——”

一个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像清泉流过滚烫的烙铁,突兀地打破了这凝固的杀机。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伯颜弘范举刀的手臂悬在半空,眉头骤然锁紧,不耐烦地循声望去。

萨迦法王拜斯巴,骑着通体雪白的骏马,缓缓行来。他身披象征无上智慧的赤红袈裟,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古潭,与这血火战场格格不入。他穿过狼藉的尸骸,停在伯颜弘范马前丈许之地,双手合十,姿态从容。

“势不可去尽,”拜斯巴的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伯颜弘范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认得这声音的主人,更清楚这红袍僧侣在帝国中枢那举足轻重的分量,以及他们之间那难以调和的政见沟壑。他手腕的筋肉微微贲起,那沉重的奔雷刀依旧悬在头顶,刀尖在夕阳下微微颤动,反射着刺目的光,几乎要灼伤人眼。

“法王,”伯颜弘范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个字都裹着冰碴,“你要放虎归山?”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拜斯巴,“此乃阿里不哥余孽!骨血里流的,是叛逆!今日一念之仁,他日便是滔天祸患!法王莫不是忘了?”

拜斯巴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无波无澜,如同沉静的深湖。“阿弥陀佛。”他低诵一声佛号,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非是放虎归山。稚子何辜?徒增杀孽,恐伤及大汗仁德之名。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将军功勋彪炳,何必让这无辜幼童的血,污了您的刀锋,损了您的福报?”

伯颜弘范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眼神在拜斯巴沉静的面容和娜馨怀中那异常安静的孩童之间来回扫视。战场上的风卷起血腥味,拂过他紧绷的脸颊。他与这萨迦法王在朝堂上势同水火,此刻对方搬出“大汗仁德”、“福报”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令他心头火起。然而……他目光再次扫过拜斯巴,那身赤红袈裟在帝国权势版图上,分量着实不轻。一个四岁稚子和一个女流……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阿敦赤那双空洞得令人莫名不安的眼睛上。

“哼!”伯颜弘范重重地哼了一声,手臂猛地一收,沉重的奔雷刀“锵”地一声狠狠归入鞘中,震得马鞍旁的铁环嗡嗡作响。他死死盯了拜斯巴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憎与冰冷。“法王的面子,本帅今日给了!这祸根,你带走!”他猛地一扯缰绳,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后果,你自负!”

他不再看拜斯巴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马鞭在空中炸响,厉声喝道:“大军开拔!回营!”铁蹄如雷,卷起烟尘,胜利者的洪流绕过这小小的一片区域,迅速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孤零零的萨迦法王一行人。

娜馨紧绷的身体直到那如雷的铁蹄声远去,才猛地松弛下来,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几乎站立不住。然而,当她抬头望向拜斯巴时,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熊熊的火焰,那是刻骨的仇恨与毫不信任的警惕。她不知道这个与伯颜弘范同属忽必烈阵营的红衣法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本能告诉她,绝无善意!她将阿敦赤抱得更紧,如同护住最后的珍宝,身体微微后倾,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母兽。

拜斯巴对娜馨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恍若未见。他翻身下马,赤红的袈裟拂过染血的荒草,径直走向娜馨母子。他的目光,越过娜馨充满戒备的肩膀,精准地落在她怀中的阿敦赤脸上。

那孩子依旧安静得可怕。方才那柄奔雷刀挟着死亡的阴影悬于头顶,足以让最悍勇的战士心胆俱裂,但这四岁的孩童,脸上竟无一丝波澜。那双眼睛大而空洞,仿佛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周遭的血色与杀戮,也映不出母亲绝望的泪,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虚空。这种超越年龄、近乎诡异的死寂,在尸山血海的背景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

拜斯巴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掠过。他停在娜馨面前,距离不过三步。娜馨浑身绷紧,几乎要尖叫出声。

法王没有理会她,目光牢牢锁在阿敦赤身上。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洁净的手,掌心朝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和难以言喻的力量感,轻轻按向阿敦赤的额头。

“你做什么?!”娜馨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般的惊恐,她试图抱着孩子后退,却被身后法王随从的目光钉在原地。

那只手稳稳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阿多赤光洁冰凉的额头上。拜斯巴双目微阖,嘴唇无声翕动,一串古老而晦涩的咒文,如同沉睡地脉的低语,自他唇间流淌而出。那声音低沉、奇异,带着某种振荡灵魂的频率,并非传入耳中,而是直接敲打在聆听者的意识深处。

就在咒语落下的瞬间,阿敦赤那双空洞如死水的眼睛,猛地眨动了一下!仿佛坚冰骤然碎裂。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彩,如同初春解冻时冰层下涌出的第一缕活水,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在那双深眸中晕染开来。茫然、死寂的迷雾被这微弱却顽强的光驱散,孩童应有的、属于生命的灵动和神采,正艰难地重新凝聚。

拜斯巴注视着这双开始“活”过来的眼睛,心中默念的,却是一年前上都深宫之内,那位洞悉天机的汉臣刘秉忠,曾望着北方星野,对他吐露的一句玄奥批言:

“漠北金鳞隐风雷,剑魄承天启帝师。”

金鳞……帝师……这双刚刚拨开死寂迷雾、重焕神采的稚子眼眸深处,是否就隐藏着那搅动未来风雷的“金鳞”之相?拜斯巴古井无波的脸上,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凡人无法察觉的、沉凝如渊的思虑。

“带走。”拜斯巴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玄奥的咒语与深刻的思虑从未发生。

随行的喇嘛立刻上前,动作谈不上粗暴,却也绝无半分温情。他们分开死死抱着阿多赤的娜馨,不顾她绝望的哭喊和踢打,将母子二人塞进了一辆由粗硬木条钉成的囚车。木栅栏粗糙冰冷,缝隙狭窄,只容得下黯淡的天光透入少许。

沉重的木轮碾过被无数铁蹄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囚车启动了,缓缓驶离这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朝着帝国的心脏——上都的方向。

娜馨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回过头,目光越过囚车粗粝的木栅,如同淬火的利箭,狠狠刺向那个端坐在白马之上、赤红袈裟在风中微微拂动的身影——萨迦法王拜斯巴。那目光里,是倾尽三江五海之水也无法洗刷的刻骨仇恨。她不懂什么佛偈禅机,更不知那劳什子的批言,她只知道,是这个看似慈悲的红衣僧人,亲手将她们母子推入了未知的深渊。

阿敦赤小小的身子紧挨着母亲,在囚车的颠簸中摇晃。他不再有之前的死寂空洞,一双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透过囚笼的缝隙,望向车外。

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向血色褪尽的荒原。风更大了,卷起尘土和残留的灰烬,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战场,如同无数亡魂不甘的叹息。远处,伯颜弘范大军远去的烟尘尚未散尽,在天际拖出一条昏黄的尾巴。

车轮碾过一截断裂的箭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阿敦赤小小的身体随之猛地一颤。他的目光,越过母亲因仇恨而颤抖的肩头,投向囚车行进的方向——那是上都,是囚笼的终点,也是未知命运的开端。在那双刚刚苏醒、映着铅灰色天空的清澈眸子里,除了孩童本能的惊惶,似乎还沉淀着一丝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极其幽深的静默。

仿佛一片沉寂的深海,其下,已有无人能察的暗流,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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