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与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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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风沙,似乎一夜之间吹到了五台山的断崖边,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败亡的绝望,狠狠灌进穆威的肺腑。他站在崖边,粗布袍子被凛冽的山风撕扯着,猎猎作响。脚下,是翻滚的云雾,深不见底,像一张等着吞噬一切的巨口。

阿里不哥……死了。

那个他追随多年、奉若神明的主公,兵败如山倒,最终选择了自尽。消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穆威的心上,留下一个嘶嘶作响、痛彻骨髓的焦痕。他所有的信念,所有的热血,仿佛随着主公倒下那一刻,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被这山风裹挟着,飘零到了这绝壁之上。

风刮得更猛了,卷起碎石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穆威却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脚下那片翻腾的虚空,眼神空洞,失焦。那深渊似乎有种奇异的吸力,拽着他的神魂不断下坠。

救?还是逃?

这个念头,像两把生锈的钝锯,反复拉扯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上都!那座坚固得如同铁铸的城池,此刻在他脑中清晰得可怕。娜馨……他温婉坚韧的妻子。阿敦赤……他刚满六岁,虎头虎脑的儿子。他们就在那冰冷、黑暗的地牢深处!那地方,是忽必烈的巢穴!是蒙古帝国最锋利的爪牙——怯薛军日夜巡守的铁笼!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这不是救人,这是把自己也填进去,给妻儿陪葬!一丝惨然爬上穆威的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觉得荒谬透顶,令人窒息。

那么……逃?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远远地逃开?向北?那是阿里不哥旧部溃散的方向,也是追兵最可能撒开大网的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向南?进入汉地?一个阿里不哥的余孽,一个手上沾过血的溃兵……宋人会如何对他?唾骂?扭送官府?还是干脆当作奸细,一刀砍了?他穆威,曾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后半生就要在无休止的躲藏、唾弃和惊恐中苟延残喘?

苟且偷生,妻离子散……这样的“生”,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脚下的深渊,那翻涌的云雾,仿佛变成了娜馨带笑的眉眼,变成了阿敦赤伸向他、肉乎乎的小手……下一刻,又扭曲成上都地牢冰冷的铁栅,怯薛军闪着寒光的弯刀!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穆威的五脏六腑,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死吧!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解脱了!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强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山石寒气的风。左脚,向前,极其缓慢地,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朝着那虚无的边缘,踏了出去。脚尖悬空,碎石簌簌滚落,瞬间消失在云海深处,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身体的重心,开始不可挽回地前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的佛号,如同沉静的洪钟,穿透呜咽的山风,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这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穆威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震荡开来。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柔和力量,猛地从后方笼罩了他!那感觉,像是被一只巨大而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没有狂暴的撕扯,只有一种沛然莫御、无法抗拒的牵引。他前倾的身体硬生生被这股力量拽住,双脚离地,整个人被向后凌空“吸”了回去!

“啊!”穆威惊骇地怒吼出声,求死的决绝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和武者被侵犯的暴怒取代!身体还在半空,他腰腹猛地发力一拧,整个人强行在半空旋了半圈,面朝那股力量的来源。右拳带着全身的余力和被逼到绝境的凶悍,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狠狠砸向身后!目标,正是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灰色僧袍的身影!

电光石火!

那拳头裹挟着穆威最后的气力与绝望的狂怒,足以开碑裂石。然而,眼看就要击中那袭灰袍,一只枯瘦、布满褶皱的手掌,却仿佛早已等在那里。没有硬碰硬的巨响,那手掌只是极其自然地迎上,掌心微微内凹,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穆威那刚猛无匹的拳劲,一接触到那掌心,竟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力量被瞬间化去、牵引、偏移!

穆威只觉自己像是一拳砸进了厚厚的棉花堆里,又像是全力奔跑时一脚踏空,难受得几乎吐血。身体被那股牵引之力带得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左腿已如钢鞭般带着厉风,狠狠扫向老僧的下盘!

老僧身形不动如山,灰色僧袍的下摆却如同被风吹拂的流云,轻轻一荡。穆威那足以扫断木桩的腿劲,竟被那看似轻柔的摆动完全卸开!他感觉自己踢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堵裹着厚厚棉絮的坚韧土墙。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腿骨发麻,站立不稳,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穆威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孤狼,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的老僧。对方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山岩的刻痕,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平静,像五台山顶不化的冰雪映照下的深潭,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此刻的狰狞与狼狈。

就是这双眼睛,让穆威脑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名为“杀意”的弦,骤然一松。

不是敌人!

方才那如鬼似魅的出手,那沛然莫御的吸力,不是为了擒拿,不是为了击杀!那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从悬崖边拉回来的力量,分明是……救!

一个激灵,仿佛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下。穆威沸腾的杀意和狂怒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一片狼藉的茫然。他低头看看自己颤抖的拳头,又看看几步外静立如山、气息平和的老僧,再猛地扭头看向身后那刚刚差点吞噬掉他的、云雾翻涌的深渊……

“我……”穆威喉咙里发出一声艰涩的咕哝,像是被砂纸磨过。浑身的力气,连同支撑他站立的最后一点心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粗粝的石子硌着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冷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内衫,紧贴在皮肉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刚才那一瞬间的疯狂攻击和此刻劫后余生的脱力,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呼…呼…”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崖顶格外刺耳。穆威死死盯着脚下粗糙的岩石,不敢抬头,更不敢再看那老僧一眼。羞愧、绝望、后怕……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仅是个无能的丈夫和父亲,是个丧主的败军之将,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在这陌生的汉地僧人面前,他像个小丑一样,狼狈不堪,尊严扫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穆威内心翻江倒海的自我厌弃中,那老僧垂在身侧、干枯如老树根般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抬起,结了一个简单古朴的手印。

紧接着,低沉、平缓、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从老僧的口中缓缓流淌而出。

这声音初时很轻,如同山涧深处悄然滴落的水珠,细微却清晰。它并不试图压过山风的呼啸,反而奇异地与风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和谐。每一个音节都圆润饱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却又没有丝毫的压迫感。它们不是被“念”出来的,更像是从老僧宁静的心湖中自然“流淌”而出的清泉。

“唵……嘛……呢……叭……咪……吽……”

古老的梵音,如同拥有实质的触感,轻柔地包裹住穆威。它们无视了他耳边呼啸的风声,无视了他粗重混乱的喘息,更无视了他脑海中那些如同毒刺般不断扎下的疯狂念头——阿里不哥自刎的血光、娜馨可能含泪的眼睛、阿敦赤稚嫩而惊恐的小脸……这些画面还在,却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温润的水波。

那声音持续着,稳定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轨迹。一遍,又一遍。

起初,穆威紧绷如铁石的身体依旧僵硬地跪着,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岩缝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和绝望的抽气。他本能地想抗拒这声音,想沉溺在那自我毁灭的悲愤深渊里。

然而,那梵音如同最柔韧的丝线,执着地、一层层地缠绕上来。渐渐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那起伏的幅度似乎……小了一点点?紧咬的牙关,不知何时,悄然松开了一丝缝隙。那死死抠住岩石、几乎要崩断的手指,力道也在不知不觉间,泄去了几分。

狂躁的心跳,如同被疯狂擂动的战鼓,在梵音的环绕下,那擂鼓的力道,似乎也……轻缓了一点点。鼓点不再那么混乱无序,开始被那奇异的韵律所牵引、所安抚。

那持续不断的、低沉而平和的梵音,如同亘古流淌的暖泉,无声地冲刷着他灵魂深处那几乎凝固的绝望坚冰。冰,开始融化了。

穆威依旧跪在冰冷的岩石上,山风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但他僵硬的脊背,似乎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那一直急促抽动的鼻翼,呼吸的节奏,也终于不再那么破碎和艰难,开始趋向于一种更深沉、更缓慢的吐纳。虽然眉宇间那刀刻般的痛苦纹路并未完全消散,眼底深处那沉重的疲惫和茫然也依旧堆积如山,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正艰难地从那一片狼藉的废墟中悄然萌发。

那是一种……短暂脱离狂暴漩涡后的、死寂般的平静。

山风依旧在崖顶呜咽盘旋,卷起枯叶和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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