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悲痛(1 / 1)
山风凛冽,刀子般刮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呜的嘶鸣。穆威站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碎石与枯草气息的冷冽空气。胸腹间那道几乎将他劈开的狰狞伤口,如今只余下一道紧绷发亮的深红疤痕,随着他每一次有力的呼吸微微起伏。痊愈了。
他低头,目光落在手中紧握的长刀上。刀名【争锋】,冰冷的鲨鱼皮刀鞘包裹着曾痛饮敌血的锋芒。这是他随阿里不哥冲锋杀敌的信物,也是他拼死护主、最终杀出尸山血海的重围时,唯一不曾离手的伙伴。指尖拂过粗糙的刀柄缠绳,那些喊杀震天、血火交迸的惨烈画面瞬间冲入脑海,又被强行压下。主公……阿里不哥殿下,应是已被俘了吧?只要活着,就有转机。他用力握紧刀柄,骨节泛白。自己这条命,还得留着,去寻殿下,更要寻回那失散在乱军马蹄下的娜馨,还有刚满六岁的儿子阿敦赤。
不能再等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栖身数月的荒僻山洞,将【争锋】仔细用粗布条缠裹,牢牢缚在背后。辨了辨方向,迈开大步,朝着东边,中原的方向走去。山势渐缓,人烟的气息也隐约可闻。
数日跋涉,穆威踏入了一处位于漠南与中原模糊交界的小镇。风尘仆仆,他寻了家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客栈。掀开厚重的挡风棉帘,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羊汤膻味和汗臭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他微微蹙眉。堂内人声嘈杂,几张油腻的木桌几乎坐满。
他拣了角落里一张空桌坐下,解下背上的长刀,轻轻靠在腿边。“一壶烧酒,一盘羊肉,两张饼,一碗热汤。”声音不高,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跑堂的伙计麻利地应下。很快,粗陶碗盛着的、浮着一层厚厚羊油的滚烫肉汤便端了上来,散发着诱人的咸香与暖意。穆威捧起碗,吹开热气,小心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他撕下一块硬饼,蘸着汤,正要送入口中。
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嗓门极大,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声音几乎盖过了堂内其他杂音。
“……嘿,听说了没?草原上那头狼,彻底栽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灌了口酒,拍着桌子嚷道。
“谁啊?还能有谁,阿里不哥呗!”另一个瘦高个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都传遍了!在漠北被忽必烈大汗的大军围得铁桶似的,粮草断绝,跑都没处跑!听说,是自个儿抹了脖子啦!硬气倒是硬气!”
“可不是!”络腮胡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声音震得桌上的碗碟嗡嗡响,“这挡路的石头一搬开,忽必烈大汗再无掣肘!依我看哪,用不了多久,南边那个软趴趴的赵宋朝廷,哼,怕是要倒大霉喽!”
“抹了……脖子?”瘦高个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追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自杀!报信的快马昨天刚过咱们镇子口,错不了!”旁边一个一直没吭声的干瘪老头,用烟袋锅子笃笃地敲着桌沿,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笃定。
“啪嗒!”
穆威手中那块蘸饱了汤汁的饼,掉回了粗陶碗里,溅起几点浑浊油腻的汤星,落在桌上和他粗粝的手背上。滚烫。他却浑然不觉。邻桌那些肆无忌惮、如同宣判般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耳朵,凿进他的脑子。
阿里不哥殿下……自杀了?
不是被俘?不是囚禁?是……自尽?!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眼前嘈杂的客栈景象猛地晃动、旋转,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唯有那几个酒客脸上夸张的表情,在模糊的背景里异常刺眼。胸口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疤,骤然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那碗还蒸腾着白气的羊汤里。浓重的羊膻味和热气熏蒸着他的眼睛,一股无法抑制的滚烫酸涩直冲眼眶。
主公…死了?
那个曾带领他们在草原上纵横驰骋,豪气干云的主公,那个他穆威甘愿以命相护的主公,竟选择了自尽!不是战死沙场,不是被俘不屈,而是……自尽!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在重伤昏迷时支撑他活下去的模糊信念——寻回主公,再图后举——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碎片之后,两张面孔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烧灼着他的心——娜馨温柔而坚韧的眉眼,阿敦赤那孩子稚嫩懵懂、笑起来像草原上初升太阳的脸庞!他们!他们在哪里?!
阿里不哥兵败如山倒,他帐下的亲眷、部将家小……忽必烈会如何处置?是生?是死?是被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还是……早已被铁蹄碾碎?
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比漠北最酷寒的暴风雪还要冰冷,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
不能待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穆威猛地抬起头,动作大得带倒了身下的条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看也不看,从怀里胡乱摸出几枚沾着汗渍的铜钱,往油腻的桌面上重重一拍,发出“当啷”一声脆响。随即一把抄起靠在腿边的【争锋刀】,粗布包裹的刀鞘撞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客官……”跑堂的伙计端着刚切好的羊肉,被这突然站起的彪形大汉吓了一跳。
穆威充耳不闻,像一头被滚油烫伤的猛兽,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撞开挡路的桌椅,几步就冲到门口。厚重的棉帘被他粗鲁地一把掀起又甩下,冰冷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堂内烛火一阵乱晃,也吹得那几个高谈阔论的酒客缩了缩脖子。
“嗬,这莽汉,赶着投胎啊!”络腮胡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客栈外的风,裹挟着砂砾,劈头盖脸地抽打在穆威脸上,生疼。他却觉得这痛楚远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恐惧和冰冷。他解下系在简陋马桩上的坐骑,那匹同样风尘仆仆的灰鬃马。他动作近乎粗暴地翻身上马,缰绳猛地一扯!
“驾!”
灰鬃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四蹄翻腾,朝着与中原完全相反的方向——那辽阔、残酷、此刻却唯一牵系着他全部魂魄的北方——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厉声咆哮,像无数砂纸疯狂地打磨着他的脸颊和耳朵,冷得刺骨。道路两旁的枯树、乱石、荒丘,都化作模糊的残影急速倒退。然而,这凛冽的北风,这砭骨的寒意,此刻都远不及他心头那片疯狂蔓延的、名为恐惧的冰原。
娜馨……阿敦赤……
眼前晃动着妻子临别时强忍泪水的笑容,儿子懵懂无知却充满依恋的眼神。他们是否还在那片刚刚经历血洗的草原上?是否还在某个角落,苦苦等待着他这个无能的丈夫和父亲?抑或是……早已倒在某个不知名的风雪里,或是冰冷黑暗的囚笼中?
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窒息般的剧痛。他伏低身体,双腿狠狠夹紧马腹,仿佛要将自己与这狂奔的坐骑融为一体,恨不得插翅飞回那片血染的故地。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狠狠抽打着他。灰鬃马鬃毛飞扬,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前方是无尽的苍茫与未知的凶险,背后是彻底崩塌的过去。穆威死死盯着北方铅灰色的天际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布满血丝的眼中,那汹涌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只有背上【争锋】刀柄冰冷的触感,透过粗布,丝丝缕缕地传来,成为这片绝望冰原上,唯一一点坚硬的存在。
他们……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