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残雪归途 旧物牵念(1 / 1)
官道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泥泞裹着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
小道士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赤着的脚掌沾满污泥,冻裂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目光落在前方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藏着回道观的路。
怀里的布鞋被体温焐得发潮,小茜的发带缠在手腕上,洗得发白的布料磨着皮肤,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路过集镇时,他会绕开热闹的街市,专挑背静的巷子走。
那些嬉笑打闹的孩童身影太刺眼,总会让他想起小茜拽着他的袖子撒娇的模样,心口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这天傍晚,他走到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前。
庙檐下的蛛网挂着冰棱,神像的脸被熏得漆黑。
他刚要弯腰进去歇脚,却听见庙后传来细碎的啜泣声,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脚步顿了顿,他本能地想转身离开。
小茜走后,他的心像被掏走了一块,只剩下个空洞,风一吹就灌满了寒意。
管不了,也不想管。
这世上的苦难那么多,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留不住,又能救得了谁?
可那哭声断断续续,带着股绝望的凄厉,像根细针,一下下刺着他的耳膜。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转身就要迈过门槛,脚踝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不由自主地转向庙后。
墙角的阴影里,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往麻袋里塞个孩子,那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
扎着两个羊角辫,蓝色的粗布棉袄上沾着血迹,哭喊得声嘶力竭,小胳膊小腿在麻袋里拼命蹬踹。
旁边还蹲着三个孩子,一个个缩着脖子,眼神里满是恐惧,嘴唇哆嗦着不敢出声。
“哭什么哭!再嚎就把你舌头割了!”
高个汉子甩了个耳光,沉闷的响声让那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抽噎。
矮个汉子往麻袋上踹了一脚:
“快点弄晕她,天黑前得赶到渡口,别让那几个崽子也闹事。”
他说着,恶狠狠地瞪了眼旁边的三个孩子,其中一个瘦小的男孩吓得往同伴身后缩了缩。
小道士躲在槐树后面,露出半张脸。
他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管吗?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嘶吼。
你连小茜都护不住,还想救别人?
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自身都难保,逞什么英雄?
他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粗糙的树干,树皮蹭着破烂的道袍,带来一阵刺痛。
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个孩子身上,那个被塞进麻袋的小女孩露在外面的羊角辫,像极了小茜小时候扎的模样。
“师兄,你看我扎的辫子好看吗?”
“师兄,他们说我辫子丑……”
“师兄,等我长大了,要梳跟你一样的发髻。”
那些被他当作寻常的话语,此刻在耳边盘旋,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低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红带,发带末端的黑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高个汉子扛起装着女孩的麻袋,矮个汉子则驱赶着另外三个孩子,像赶牲口似的往西边走。
“快走!磨蹭什么!”
他手里的鞭子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孩子们一个激灵,加快了脚步。
小道士看着他们的背影,脚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
走吧,回土地庙歇着,明天继续赶路,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这样告诉自己,可身体却不听使唤,等回过神来,已经跟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了。
他走在路边的树影里,脚步放得极轻,像只夜行的猫。
泥泞的路面留下他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风吹来的雪沫覆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或许是那几个孩子瑟缩的身影太刺眼,或许是麻袋里偶尔传出的呜咽声太磨人。
又或许,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再看到谁像小茜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眼前。
汉子们走得很快,时不时回头呵斥落在后面的孩子。
那个瘦小的男孩腿短,好几次差点摔倒,被矮个汉子用鞭子柄捅了一下,疼得咧着嘴不敢哭。
小道士的手在袖中握紧了小刀,刀刃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
他看到男孩的破布鞋上有个大洞,露出的脚趾在泥地里蹭着,像只受伤的小兽。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带小茜下山,她的鞋磨破了,也是这样光着脚,最后还是他背着她回的道观。
“艹。”他低骂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前面出现了一片林子,汉子们似乎松了口气,脚步慢了些。
高个汉子把麻袋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水囊喝了两口,又递给矮个汉子。
三个孩子被赶到一棵大树下,蜷缩在一起,互相抱着取暖。
小道士躲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后面,心脏跳得厉害。
他看到矮个汉子从包袱里拿出几块干硬的窝头,扔在孩子们面前,
“吃快点,吃完赶路。”
孩子们像饿狼似的扑过去,抓起窝头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那个被塞过麻袋的女孩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大概是晕过去了,被另外两个孩子架着,嘴角还挂着血迹。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的羊角辫上,辫梢用红头绳系着,和小茜最喜欢的那根一模一样。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
高个汉子突然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小道士赶紧缩回脑袋,后背紧紧贴着树干,耳朵却竖了起来。
“你说这趟能卖个好价钱不?”矮个汉子的声音传来。
“不好说,最近风声紧。不过这几个看着还算机灵,尤其是那个丫头,听说大户人家就喜欢这样的。”
高个汉子的声音带着些得意。
“但愿吧,等卖了钱,去酒馆喝两盅。”
小道士的指甲深深掐进树皮里,松脂粘在指尖,带着股清苦的味。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该继续回道观,可脚却像被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半步。
他看着汉子们收拾东西,看着孩子们被再次驱赶着往前走,看着那个瘦小的男孩踉跄着跟上队伍,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
然后,他又一次跟了上去,像个被操控的木偶,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夜色越来越浓,月亮躲进了云层,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汉子们点起了火把,火光在黑暗中摇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孩子们的脚步声越来越慢,时不时有人摔倒,引来汉子们的呵斥和打骂。
小道士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跟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追上了又能做什么。
或许明天天亮,他就会厌倦这种无谓的跟随,转身继续自己的归途。
可现在,他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目光紧紧盯着前面那几点晃动的火光,像盯着茫茫黑夜中唯一的目标。
手腕上的红带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温热的触感,仿佛小茜还在身边,轻轻拽着他的袖子,说“师兄,等等我”。
官道上的泥泞渐渐变成了黄土,远处的山峦隐约可见。
他知道,离道观越来越近了。
可他却没有拐向那条熟悉的路,依旧跟在那队人的后面,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下意识的跟随里,藏着的是对失去的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守护些什么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