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尺素留痕 道途孤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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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时,小道士是被冻醒的。

猎户小屋的门敞着道缝,寒风卷着雪沫钻进来,在地上积起层薄薄的白霜。

他伸手往身旁探了探,草堆是空的,只有点残存的余温。

“又跑哪去了。”

他嘟囔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小茜总爱这样,大清早溜出去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是颗带露水的野果,有时是只翅膀受伤的山雀。

火堆早已熄透,他捡了些干柴重新引燃,火苗舔着柴禾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兽皮影子晃动。

他往锅里添了些雪,等着水开的功夫。

小茜的布鞋在墙角摆得整整齐齐,她昨晚啃了一半的馓子还放在石桌上,连她常用来束发的红绳都缠在刀柄上。

“这丫头,跑出去连鞋都不换。”

他笑着摇头,往火堆里又塞了根松枝。

松脂燃烧的香气漫开来,让他想起道观里的晨香,每次小茜偷睡懒觉,他都用这招把她熏醒。

水冒泡时,他舀了瓢热水倒进粗瓷碗,准备等她回来冲些麦粉。

可等了一炷香,门还是没动;等雪水在碗沿结了层薄冰,屋外依旧只有风声。

他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小茜?”

他推开房门喊了声,雪地里只有他自己的脚印从门口延伸出去,像条断了线的银链。

屋檐下的麻雀被惊得飞起来,叽叽喳喳地绕着树转。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很厚,怕是还要下雪。

“再不回来早饭都凉了。”

他扬声喊道,声音落进茫茫林海,连点回音都没激起。

他踱到林子边缘,踢了踢冻硬的雪块。

往年这时候,小茜早该拽着他的袖子撒娇,说发现了什么好玩的。

可今天,只有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玩够了就回来。”

他丢下句,转身回了小屋。

锅里的雪水又凉透了,他懒得再烧,坐在火堆旁发呆。

墙上的兽皮在风里晃啊晃,像小茜总爱晃来晃去的辫子。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茜再贪玩,也不会错过饭点。

他开始在屋里转圈,目光扫过每个角落。

草堆里没有藏着人,梁上也没有倒挂的身影,只有桌角那截新压的木桩,看着有些异样。

走近了才发现,木桩上系着根红绳,下面坠着张纸。

是小茜的发带,去年他用山麻编的,她总嫌扎得慌,却天天别在腰间。

他解下发带的动作很稳,甚至还对着阳光看了看上面沾着的那根黑发。

心里想着“这丫头又该洗头了”。

可当他展开那张从郭夫人账本上撕下的纸,目光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时,手指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师兄,当你看到这信时,我应该已经走了。别找我,也别难过,我不是故意的……”

第一行字还没看完,纸就从他手里滑了下去,飘飘悠悠落在火堆边。

“有些事说不清楚,就像师傅总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可我还是舍不得。”

“你刻的玉坠我带走了,贴身戴着呢。等哪天你看到天边有朵像兔子的云,那就是我在看你。”

“道观的腊梅该开了吧,记得替我多浇点水,红姨送的那盆兰花要是蔫了,就埋在老槐树下,明年会自己长出来的。”

“别学师傅喝酒,伤胃。也别总熬夜练剑,你看你眼下的青黑,比道观墙角的苔藓还重。”

“我走啦,真的走啦。不用找我,我没有什么危险”

他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猛地往后踉跄两步,撞在石桌上,粗瓷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走了?”他喃喃自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像是第一次认字似的,“去哪了?”

他扑过去把纸捡起来,手指被碗碴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舍不得”那三个字上,晕开一小团暗红。

他一遍遍地读,读得嘴唇发白,读得牙齿打颤。

读到最后那句被墨团糊住的“真的走啦”,突然捂住脸蹲了下去。

他想起小时候她抢他的糖葫芦,咬了一口又塞回他手里;

想起她偷偷把师傅的酒换成醋,被发现时躲在他身后扮鬼脸;

想起她趴在他背上看星星,说“师兄的背比稻草堆舒服”。

那些被他当作寻常的日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胸的口袋里。

然后像疯了似的在屋里翻找,把小茜的布鞋揣进怀里。

把那半块馓子塞进袖中,连墙上挂着的兽皮都扯了下来——那是小茜昨天说像狐狸的那张。

他冲出小屋,在雪地里狂奔,呼喊着小茜的名字。

声音撞在冰棱上碎成一片,又被风吹散,连只惊飞的鸟都没有。

他摔倒了又爬起来,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混着雪水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

太阳落山时,他瘫在雪地里,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暗下去。

怀里的布鞋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小茜总爱揣在他手里的暖炉。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然后慢慢站起身,朝着远离汉水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不能回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屋。

鞋子很快磨破了,光着的脚踩在雪地里,冻得失去知觉也不觉得疼。

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结着冰碴,像顶着团枯草。

路过集镇时,有人把他当乞丐,扔过来半个窝头。

他接过来塞进嘴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糖画摊的兔子,摊主挥着铲子赶他,他也不躲,只是机械地转身,继续往前走。

夜里就睡在破庙里,神像的胳膊断了一只,他蜷缩在底下,把小茜的布鞋紧紧攥在手里。

有野狗进来觅食,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馓子扔过去,野狗叼着馓子呜咽两声,趴在他脚边睡着了。

他不再练剑,郭靖送的短剑被扔在泥坑里,剑鞘上的鲨鱼皮泡得发胀。

他像个被抽走魂魄的木偶,白天走,晚上睡,只有摸到怀里的信纸和布鞋时,眼神才会动一动。

走了半个月,道袍变得破烂不堪,沾满泥雪,远远望去真像个乞丐。

路过小河时,他弯腰喝水,看见水里那个胡子拉碴、眼窝青黑的人影,愣了半天没认出来。

直到脖子上的玉坠晃了晃,他才想起自己是谁——是小茜总叫的那个师兄。

那天傍晚,他走到石桥上,桥洞下的馄饨摊飘出葱花香味。

老婆婆递来一碗馄饨,汤里漂着个兔子形状的馄饨。

他刚舀起来,眼泪突然掉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婆婆,”

他哑着嗓子问,

“人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要去哪里?”

老婆婆往他碗里加了勺辣椒油。

“忘了就停下来歇歇,等想起来再走。”

他捧着碗坐在桥边,看着晚霞把河水染成金红色。

那颜色像极了第一次见小茜时,她脸上映着的桃花色。

他想起信里那句话。

“等哪天你看到天边有朵像兔子的云,那就是我在看你。”

抬头时,天边果然有朵云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他低下头,把那个馄饨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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