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归人(1 / 1)
陆昊驶离平坦的高速,越野车的底盘明显升高,正式拐入了通往山区的盘山公路。
路,瞬间窄了。
两旁是拔地而起的苍翠山峦,雾气如纱,缠绕在半山腰。
车窗外的风,也带上了山野独有的湿润与清冽。
孟绮放下了手中的吉他,一路上的随性惬意,在闻到这熟悉的空气时,悄然凝固。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些熟悉的、却又因岁月而显得有些陌生的景色。
梯田层层叠叠,从山脚一直铺到云雾里。
几座吊脚楼的剪影,在远处的山坳里若隐若现。
陆昊敏锐地察觉到了车内气氛的变化。
他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放缓了车速,将车开得更稳,专注地应对着一个接一个的急弯。
沉默,在狭小的车厢内蔓延。
这种沉默,不同于之前旅途中的默契,而是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沉重。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离婚了,以前以为,我一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孟绮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陆昊握着方向盘的手动了动,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做一个最安静的倾听者。
“十四岁那年,我就是从这条路跑出去的。”
孟绮的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们这里,女孩子长大了,要么早早嫁人,要么去南方的工厂打工,这就是一辈子。”
“可我想唱歌。”
她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爸把我的第一把吉他给砸了,那是我偷偷攒了三年的钱,托人从县城买回来的。”
“他说,唱歌是城里人的事,丢人。”
“要是我再敢碰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就打断我的腿,把我锁在家里。”
陆昊的心头微微一紧,车轮碾过一块碎石,发出一声轻响。
孟绮像是没有察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背着一个书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自己所有的积蓄,一百二十七块钱。”
“我不敢走大路,就沿着山里的小路,一直走到天亮,才走到县城的汽车站。”
“坐上了第一班去省城的车。”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回来过。”
车厢里的沉默,比任何旋律都更加沉重。
陆昊没有开口,只是将车开得更稳,让这辆钢铁座驾,成为她此刻唯一的庇护所。
盘山公路的尽头,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
泥土和木头混合的建筑,零零散散地依着山势而建,炊烟袅袅,却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萧索。
车子在村口的一片空地上停稳。
孟绮没有立刻下车,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脚踩在故乡的土地上,竟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最终定格在村子最深处,一栋格外破旧的土屋上。
那栋房子,像是被岁月遗忘的孤岛,静默地立在那里。
孟绮的身体僵住了。
一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划过那张总是带着清冷的面庞。
她自己,似乎都未曾察觉。
旁边一间屋子门口,一位满脸皱纹的大娘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和这辆陌生的越野车。
陆昊看出孟绮已然失神,便主动走了过去,声音温和地开口。
“大娘,你好,打扰一下。”
“请问这家人……现在还在吗?”他指了指那栋破旧的土屋。
大娘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陆昊,又看了看远处站着的孟绮,叹了口气。
“你是说孟老头啊?”
“唉,他走了,都五年了。”
“走了”两个字,像一枚无声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孟绮。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所有的情绪,震撼、悲伤、悔恨,在这一刻尽数凝固,最后只剩下空洞的呆滞。
她甚至忘了,自己连一句“爸爸”都没有再叫过。
陆昊向大娘低声道了句谢,转身走到孟绮身边,用最轻的声音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孟绮像是没有听到,脚步却机械地跟着他移动。
两人来到那栋破旧的土房门口。
一把生锈的大锁,将两扇斑驳的木门紧紧锁在一起,也锁住了十几年的光阴。
陆昊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找到一扇虚掩着的木窗。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手脚利落地翻了进去。
片刻后,门内传来“吱呀”一声,大锁被从里面打开了。
孟绮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腐朽的味道。
墙壁上,几张早已褪色发黄的奖状,还顽固地贴在那里。
“三好学生”。
“作文比赛一等奖”。
角落的土灶上,放着一把生了锈的旧水壶,壶嘴上还沾着黑色的烟灰。
儿时的画面,一幕幕在孟绮眼前闪回。
那个夏夜里,被父亲亲手砸碎吉他时的场景。
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孟绮再也支撑不住,蹲下身子,将脸深深埋进双臂。
压抑了十几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撕心裂肺地在这间寂静的老屋里回荡。
陆昊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为她守着这片可以尽情宣泄的天地。
他将那扇虚掩的木窗推开了一些,让屋外微凉的山风,带着一丝新鲜空气,吹散屋内的沉闷与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孟绮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脸上泪痕交错,狼狈,却也真实。
陆昊这才走进去,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孟绮没有接,只是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去看陆昊,目光投向了里屋那扇同样斑驳的木门。
“那是他的房间。”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更加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木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