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风欲送行(下)(1 / 1)
尹悼春自然是姓尹的,但她原先的名姓并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从在江湖上成名的时候就自称“悼春居士”,所以自然而然的,大家知道的就是“尹悼春”这个名字。
尹悼春的脸已经完全转了过来。
她的半边脸有多美,另外半边脸就有多丑,一半倾国倾城,一半……是另一种角度的倾国倾城。
江湖中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有说她是练功走火入魔毁了半张脸的,也有说她生来貌丑,学了神功美了半张脸的。何清旻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神奇的武功,但此刻他宁愿相信真的有,这让他至少还抱有一丝希望——至少能让那半脸有变美的希望。
何清旻的目光太过于平静,尹悼春轻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何清旻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仿佛自己说过不少次,笑着抱拳道:“‘悼春居士’的大名,在下有所耳闻。”
尹悼春冷笑道:“你们背后叫我什么,我也是知道的。”
何清旻轻叹一声,“‘女赌王’果然名不虚传,居士是想和我赌点什么吗?”
尹悼春斜了他一眼,倏地笑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外号……不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若是想赌,我倒是可以陪你。”
何清旻心知今天是逃不过去了,微笑道:“不知道居士想赌什么?”
尹悼春道:“赌我们今天谁有血光之灾。”
何清旻毫不意外。
他曾经听餐霞师太提起过,尹悼春幼时备受欺凌,长大后性格也有些偏激,喜怒无常。不喜欢别人夸她,更不允许别人骂她,好赌好酒好色……何清旻对上尹悼春的目光,轻叹一声道:“我毕竟是晚辈,不如让我先来?”
尹悼春面色一变,何清旻抢道:“我赌我有。”他说着,挽起袖子,将手中的半片断刀向小臂上一划,随即鲜血涌出,他就着卷起来的袖子擦了擦刀,面不改色地递给那少年。
“小聪明倒是不少。”尹悼春冷笑一声。
何清旻依旧保持着他练习得炉火纯青的微笑,平静地回望了过去,尹悼春心头微微一震,她在这对视里明白了何清旻的意思:他不愿意和她冲突,不愿意和她生死相搏,但如果她坚持,死的人绝对不会是他。
——他不愿意杀人,所以退一步保全她的面子。
尹悼春一时间只觉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她成名多年,竟然真的相信了这年轻人能做到;怒的是她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被人如此看轻。
何清旻翻身下马,驾车的少年下意识地配合着勒马,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再次涨紫了脸面。何清旻深深一揖,他左臂上的血流在地上,滴滴答答的作响,抬起头来时依旧直视着尹悼春。
尹悼春看着他,倏然起兴,嫣然一笑:“我的马车很舒服。”
何清旻苦笑:“在下喜欢骑马。”
尹悼春侧过头,柔声道:“我可以让你只看见这半边的脸。”
何清旻笑得更苦了。
好在尹悼春不是一个喜欢强迫的人,她放下手,帘子重新遮了下来,驾车的少年一甩马鞭,两匹骏马飞快地跑了起来,卷起一阵阵灰土,将何清旻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年二栓好马,喊茶摊的老板送茶送饭,他本不欲让两人下车,但若愚已经掀开帘子,此刻再让她回去也是不妥,便没有吭声,直到谢春晖被扶着坐下,周围的人都投来或惋惜或羡慕的目光。
惋惜的是这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竟然跟着这样一个男人坐着这样一辆简陋的车,嫉妒的是为什么自己不是这个男人。
年二大声道:“年纪轻轻就得了软骨病,这可怎么是好。”
周围投来的目光变成了怜悯。
谢春晖又急又气,脸都憋红了,少女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快别生气,一生气更好看了。”
谢春晖简直要流下泪来,硬生生忍住了。
不一会儿,一阵狂风卷来,靠路边的人纷纷掩袖咳嗽,两匹马拉的马车飞驰而过,转瞬路上只剩下滚滚烟尘。
“好快的马。”有人赞叹。
老板已经送了和摊子一样粗的茶和馒头过来,还有一小碟同样又黑又粗的咸菜。
年二抓了一个馒头叼在嘴里,在喉咙口嘀咕:“不男不女的死人妖。”
若愚听见了,但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依旧伏在谢春晖的肩头。
年二足足吃了五个馒头、半块咸菜、三碗茶。
若愚撕了一块馒头,嚼了嚼,吐出来,把手上剩下的馒头撕了喂谢春晖。
谢春晖浑身肌肉无力,喉咙也使不上力,咀嚼和吞咽都十分困难,但他依旧在艰难的吃馒头,他要有充足的体力,以便等待机会的到来。
一个馒头足足喂了两刻钟,若愚又喂了他大半碗茶,刚放下茶碗,谢春晖只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一碗茶。”
谢春晖激动得几乎要渗出眼泪来,他本来拼命的想回头,但转念一想,又怕给他惹麻烦,自暴自弃的念头又涌了上来。说起来“贺朗”本来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一路上一直被自己拖累……不如自己自生自灭,两人就干脆这样分别算了。想着,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万一他不是为了救自而来呢?
他这边百转千念的纠结何清旻分毫感受不到,他栓了马,拎着和衣服一样灰扑扑的包袱往桌上一放,便坐下了,恰巧和谢春晖斜对着,谢春晖呆呆地看着他,忍不住担心,频频地张望起来。年二看着他,也不阻止,他看得太久,何清旻不得不正视这直白的目光,却被眼前佳人微肿的眼吓了一跳。
确认自己没有对这姑娘始乱终弃,何清旻十分不解,年二搭话道:“公子别见怪,这是我闺女,得了软骨病,看见健康的人就忍不住要流眼泪。”
何清旻微笑着安慰了两句,顿时起了疑心。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美貌异常的姑娘在官道上出现本就是一件奇事,更奇的是这据说得了软骨病的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和中年人刻意的解释。
欲盖弥彰。
何清旻不着痕迹地回望过去,只觉得这姑娘的眼睛莫名眼熟,便笑道:“大叔,我看我与你女儿有缘,不知能不能做你的女婿?”
年二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我这女孩儿虽然身子骨不好,但托福像她妈妈,现在已许配给乡绅家。”
周围零零落落地散出一些笑声来,何清旻泰然自若,仿佛被取笑的不是自己一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在下有高攀的心也不足为怪。”
年二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惜了,这两个女孩儿都有了主家,不然凭后生这句话,老汉高低也要许配一个给你。”
谢春晖侧过头去,看见少女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表情,又是一阵反胃。
旁边有好事人讽刺:“是给人家做妾吧。”
这人边上的汉子捅了他一下,让他闭嘴,好事人喝了几碗粗酒,不依不饶,“老丈,你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年二也不至于是被叫“老丈”的年龄,谢春晖见他眼神不对,虽也恨这人多嘴,但却也罪不至死,不知该怎样阻拦才好,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女声:“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年二回头看去,将扣在手中的暗器收了回去,露出一个老实人的笑容。
若愚小声道:“这个姐姐好美。”
女子显然武功不俗,闻言微微一笑,翻身下了马,向老板道:“来壶热酒,要最好的。”她说着,将一小块碎银子抛在桌上,老板飞快地跑过来揣起银子,笑眯眯地答应着去了。
何清旻的目光在女子身上一扫而过,护腰、护腕、鹿皮手套……再加上二十出头的年龄和爽朗的性格,他猜测应当是唐门的唐知明,此地离蜀已是不远,在这里遇见也不足为奇,何清旻慢吞吞地喝完了茶,掏出一个铜板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去解拴马的绳子。
谢春晖见他袖子上有血迹渗出来,忍不住胡思乱想,紧盯着他不放。何清旻心中有了一个离谱的猜测,但又觉得太过于荒谬。
谢春晖既害怕被认出来,又期待被认出来,不敢再多看,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年二道:“吃饱了我们就走吧。”他说着,一把搀起谢春晖,和若愚一起将她扶到马车上。
何清旻依旧在慢吞吞的解绳子,仿佛那绳子解不开了一样,年二上了车,一鞭子甩过去,马儿放足狂奔,又激起一阵灰来,何清旻咳嗽了两声。
角落里有一人道:“什么女儿,我看八成是拐了别人的女儿。”
另一人道:“哪有在官道上嫁女儿的。”说着,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