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杨柳含细烟(下)(1 / 1)
何清旻循声望去,这汉子人高马大,乱须如健硕的杂草爬满腮颊,腰间挂着一柄剑,剑鞘极为清朴,剑柄毫无装饰,配上他的身形宛如玩具一般。
“冤冤相报何时了。”开口的是那被围在中间的老人,他声音温和却中气十足,看模样约摸花甲之年,中等身材,须发斑白却面色红润,双眸奕奕有神,那肩上的猴儿身形娇小,不似一般猴子,也不怕人,双手捧着在嘴边,歪着头看人,宛如幼童。
适才开口的大汉冷哼一声:“你去寻别人的仇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人来寻你的仇就又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了,岂有此理!”
何清旻抱着胳膊,小声道:“别说,挺有道理的。”
韩彻挤了挤眼睛示意他闭嘴,在大汉不善的目光中拱手上前几步,“这位老爷子在江湖中一向颇有侠名,不知兄台是否有什么误会?”
大汉冷笑道:“关你屁事。”他说着,“屁”字刚一出口,剑便已经出鞘,等“事”字的尾音落下时,剑尖离韩彻的喉咙只有三寸。
韩彻急忙后撤,躲过这一剑,那大汉冷哼一声,“有点本事。”
韩彻不免有些后怕,额角渗出汗水来,面色也有些泛白。他自诩是“拂云剑”传人,在山西一带颇有侠名,算得上当今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却差点栽在这其貌不扬的汉子随手一剑中,按捺住心绪,肃然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何清旻在心里替大汉回答:原昶,“一剑封喉”原昶。同样的,他也知道原昶这一剑仅仅是警告泄愤,并没有真心想要韩彻命的意思。
原昶并不理会,何清旻暗叹,开口道:“韩兄没事吧,我只看到那么快的一下子。”
原昶自然是听到了,皱了皱眉,“姓韩?”他扫过韩彻腰间镶嵌着明珠的宝剑,嗤笑道:“并州老鬼教出的徒弟?”
韩彻听他言语间对师长并不尊重,忍不住怒目而视,原昶还想说些什么,只听海老人感慨道:“都说岁月荏苒,白驹过隙……还真是如此,一晃眼‘拂云剑’的后人都长这么大了。”
何清旻插嘴道:“敢问这位……两位是结了什么仇怨?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听两位都和韩兄家长辈有旧,若能说和可是再好不过了。”
海老人叹了口气,见原昶并无阻止的意思,娓娓道来:“三年前,我途径徐州时收过一个盲目的女弟子,她原本是跟着祖父唱‘三弦’的,后来她祖父去世了,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就带着她一起,也祖孙相称,卖艺为生。”
原昶冷哼一声。
海老人继续道:“过了半年有余,我们辗转到了山东沙门附近,一日我见她偷偷抹眼泪,再三询问,才得知她是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据她所说,十五岁那年她被这男子强行玷污了,虽然看不见,却记得这人的声音。”
何清旻大概已经猜到了,轻轻摇了摇头。
韩彻紧张道:“然后呢?”
原昶依旧在冷笑。
那抹冷笑仿佛镶在嘴角上的一样,和他一起的数名大汉面上却仿佛焊了铁一般,纹丝不动。
海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多盘桓了几日,认出了那个男人,我便替她去寻公道。那男子矢口否认,我气极,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双腿……后来才知道,我这女弟子并不是盲人,也不是什么卖艺的孤女,是大名鼎鼎的‘血手观音’苏芸娘。”
韩彻不由得大惊。
“血手观音”在成名已二十余载,据说苏芸娘驻颜有术,始终是二十余岁的模样。虽然极少现身,但她手段非常,名声颇为响亮。
原昶道:“我那兄弟受贼人追杀时在庙里养伤,偶遇了经常来送豆腐的芸娘,两人互生情愫但并无逾矩之事,一日他偶然发现自己相恋的芸娘竟然‘血手观音’,心生惧意,留书一封后独自离开了。”
韩彻忍不住道:“既然是苏芸娘,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反倒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海老人道:“说来也巧,那时苏芸娘不敌仇家,隐姓养伤,直到遇见我时尚未完全恢复,不然我也不至于被骗至此。”
韩彻诚恳道:“这位前辈,虽然是老爷子出手误伤,但这起因还在苏芸娘身上。”
原昶冷睨他一眼,“苏芸娘我自然是已经杀了。”
韩彻愣在原地。
猴儿已经安静了许久,忍不住在海老人肩上叽叽喳喳地跳起来,何清旻盯着猴子,向原昶道:“不知贵友的腿恢复了没有?”
海老人道:“说来惭愧,只怕那年轻人两条腿的筋脉都已经断了。”
韩彻咂舌,顿了顿,道:“我听说唐门有一味‘华胥引’。”
海老人接口:“的确如此,此药堪称‘活死人,肉白骨’,续骨生肌,所用药材极为珍贵,即便和唐门有通家之好也不一定能求来。”
谢春晖在阁楼上。
说是阁楼,却并不狭窄,临街的窗开着,大半条街都尽收眼底。
他穴道被点,内力被封住,眼下一点功夫都使不出,虽然听不见,但大约也猜到是江湖人的冲突,从看到角落里的何清旻就不免有些担心。年二见他看得认真,道:“原昶要是真的想动手,绝不会拖延到现在,想必是要威胁海老人些什么。”
这两个名字谢春晖都听说过,眉毛蹙得更紧了。
若愚托着腮,一派天真:“这些是很厉害的人吗?”
“原昶如果不能一剑杀了海老人,就会输……但海老人也不能保证自己躲过原昶的一剑。”
若愚起身,懒懒散散地倚着窗,抠着窗棂,“有这么快?”
年二道:“名字可以和人相差甚远,但外号不会。他的外号叫‘一剑封喉’,你猜为什么是‘一剑’,为什么是‘封喉’。”
海老人抚摸着猴子的脊背,听着它叽叽喳喳,伸手去摸,却被猴子躲开,又叹道:“老朽的薄面,恐怕换不来‘华胥引’。”
何清旻虽然满腹疑惑,面上却拱手道:“两位大侠,在下虽然对江湖并不了解,但二位并不是血海深仇,又都和韩兄的师长有旧,不如这样,先让老爷子试试能不能拿到药,如果拿不到,寿宴之后,两位再做打算如何?”
韩彻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焦点,有些发懵,转念一想又觉得何清旻说得不错,正色道:“正是如此。”
海老人道:“如此,老朽也可以一试,不知原先生意下如何?”
原昶依旧冷冰冰地道:“看在‘拂云剑’的面子上。”
韩彻虽然心里有些发苦,这苦却敌不过能化解干戈的甜,笑道:“多谢二位。”
何清旻不由得摇头,暗忖如今的年轻人都太过天真,却忘记了自己当年也不比他们强到哪里去。
原昶既然已经放出话来,那几名汉子便退下来跟在他身后,他挥一挥手,也并不理会韩彻,径自领人走了。海老人逗着猴子,跟韩彻寒暄了些旧事,也翩然而去。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韩彻左看右看,“我们出来干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