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晓向云间没(下)(1 / 1)
四海门百年前曾在中原鼎盛一时,后因天香夫人一事被群起攻之,被迫迁往关外。修生养息十数年后,极少出现在人前,蘧润年是四海门中经常路面的人之一,也是四海门的四大护法之一。如同众所周知的一样,四大护法往往有五个人,蘧润年就是垫底的第五个。他武功不俗,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但却并没有惊才绝艳到绝顶高手的地步,至少比白衣人、尹悼春都要逊色不少,但蘧润年有两样拿手的本身,一是易容、二是点穴。
和人皮面具不同,蘧润年的易容颇有些类似百花谷的易容术,但不及百花谷的精巧。蘧润年可以将男子易容成女子,可以将老妇易容成少妇,但他却做不到将一个人易容成另外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正如百花谷所说,易容术靠得并不仅仅是化妆的技术,还有易容之人的模仿、表情语气的拿捏等等。
而点穴……
蘧润年点穴的手法称之为“截穴”,一般来说人被点穴超过三个时辰就容易血脉不畅甚至会引发猝死,蘧润年的“截穴”却不同,比一般的点穴更为凶险,两个时辰必须解开一次。虽然每门每派都有自己的独门点穴手法,但蘧润年的截穴手法极为特殊,一旦解穴不当,甚至容易造成更大的伤害。
稳妥起见,要等到蘧润年主动解开谢春晖的穴道。何清旻想着,忍不住蹙起了眉。
寿宴、美人、谢春晖。
何清旻突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蘧润年该不会是打算在寿宴上——把谢春晖当作寿礼送给岑老爷子,以折辱谢氏?
晃了晃头,把这不着边际的想法挥出脑海,何清旻刚汇入人群中,就听见客栈门口一阵喧哗声,只见一个红衣少女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奔驰而来,那马儿四踢高高抬起,宛如飞在空中一般,一跃后只听一阵阵惊呼声,虽未伤到人,但也着实给路人不少惊吓。
“四海镖局的大小姐。”
“怪不得。”
四海镖局有一个和所有镖局都差不多的名字——福远,和四海没有关系,和四海门更没有任何关系。被称作“四海”,是因为镖局的生意贯通四海、牵连九州,最开始被称为“四海九州”,后来简称“四海”。
少女仿佛听到了人群中的议论一般,马鞭随手一挥,看似轻飘飘的,斜抽在酒楼门前的旗杆上,只听一声脆响,碗口粗的旗杆瞬间裂成两截,上半截向旁边倾,直直地朝门口坐着的老乞丐身上砸去。
时值早市,街上车水马龙,江湖人多,普通人更多,一时间乱作一团,旁边那多嘴的人知道这无妄之灾是因自己而起,急冲冲地飞身上去拦,可惜身法慢了一步,还没等他到跟前,那老乞丐抬了抬眼皮,伸出食指点了点,那旗杆歪歪斜斜地停在半空中,何清旻忖道:不愧是“一指乾坤”冯定远。
认出冯定远的人并不少。
稳住旗杆不算难,打飞旗杆更不难。
但用内劲隔空稳住旗杆并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
这家酒楼的旗杆虽粗,但也仅仅是普通木料制成,风吹日晒,木质已然松脆,出手不当控制不好力度,轻则弹飞旗杆,重则直接将旗杆震碎,电光火石间虚虚一指能平衡力道,不由得引人侧目。
但也总有认不出的人。
何清旻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恐怕是丐帮的哪位长老?”
何清旻轻轻摇了摇头,冯定远此人行踪不定,衣着破旧,随身带着破碗,虽并不行乞,但不少人将他当作乞丐看待。他对于人群中的议论并不在意,慢吞吞地站起来,张了张手,那半截旗杆像是自己会飞一样主动投进了他的手中,他虚虚地握着旗杆,像地上随手一插,那旗杆入地三分,竟生生立在了石板当中。
“好功夫!”
不知是谁喝了一声彩,但却并没有人敢附和。
冯定远也不恼,慢悠悠地向何清旻指了一指,“小子,过来陪我喝酒。”
何清旻左看右看,身旁的人迅速散去,他指了指自己,冯定远“哼”了一声,笑道:“老丈,我可是身无分文。”
酒楼的掌柜也因喧闹在门前张望,见了上前两步,极有眼色地陪笑道:“巧了,家里正有新酿的‘玉壶春’,菜也好,二位不妨里面请,小老儿做东。”
冯定远也不客气,并不搭话,转身就朝门里走去,何清旻只得跟着他进门,堂倌把二人引到楼上的阁子去,一大早一楼还没有擦坐的歌女,多少有些冷清。
阁子的窗都临街,短暂的插曲过后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不消片刻,堂倌捧了一壶酒并四个凉菜,恭敬道:“二位先用,热菜在厨下收拾着,暂且稍后。”
何清旻倒了酒递与冯定远,冯定远接了一饮而尽,咂摸咂摸嘴道:“味儿不错,就是淡了些。”
何清旻并不好酒,也不懂,之前胡天胡地醉了几年,也只是买醉罢了,闻言只是微笑着替冯定远倒酒。两人不言不语,一个倒一个喝,喝到第四坛时,冯定远道:“几年不见,你不爱喝酒了。”
何清旻神色微动,如死水微澜,“五年不见,多谢老丈的烧酒。”
冯定远道:“不必谢我,你那时比路边的死狗也强不到哪里去,不过十个铜钱的烧酒罢了。”他微微顿了一顿,抬手饮了一杯,晃晃空荡荡的酒杯,“我把你拖进庙里的时候和尚都不让进,说寺里不收尸体。”
何清旻撑着下巴,笑道:“是了,义庄在不远处,所以老丈就带我过去避雨了。”
冯定远再次沉默下来,何清旻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默默地也倒了一杯酒,刚要喝,被对方一把抢过去,“酒是给好酒之人喝的,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何清旻微笑,从善如流地让出了酒杯。
日头逐渐高起来,早市已经散了,街上反倒人少了些,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从楼下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想必是擦坐卖艺的歌女已经开始招揽生意了。
第五坛酒喝完的时候,冯定远青白的面孔上已经泛起了红,他抬眼看着何清旻,一字一顿地道:“你听说过青冥剑吗?”
何清旻微笑不变,“最近刚刚听见有人提起。”
“哦?”
何清旻道:“说是如果有青冥剑一样的神兵利器……这是神兵利器吗?”
冯定远大笑两声,“谁知道呢,也许是吧。”
“难道有什么传说?”
冯定远定定地看着何清旻,“云间阁的小道消息,青冥剑……可能会在岑老爷子的寿宴上现身。”
何清旻眼睫低垂,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的变化,“青冥剑现身……还是青冥剑的主人现身?”
冯定远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抖动了一下,反问:“有区别吗?”
何清旻抬眼,撞上冯定远毫不掩饰的眼神,轻叹一声,“青冥剑的主人如果死了,大家都会替他惋惜;但如果没死,大家又都会担忧他为什么没有死。”
冯定远朗声大笑,足足笑了半晌才停下来。
何清旻摩擦着手中的银杯,站起身来徐徐走到窗前,伸手将窗子开大,楼下汤药的味道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嗅着这气息,轻轻地道:“这世上本没有青冥剑。”他感觉到冯定远已经站在了身后,毫不在意地继续道:“既然没有青冥剑,又何来青冥剑的主人?”说完,他依旧望着窗外,在明知冯定远在他身后已经抬起手的情况下,依旧毫不设防地望向窗外。
半晌,冯定远道:“岑老爷子有他的打算。”
何清旻微笑道:“原来两位竟是朋友。”
冯定远嗤笑一声,“欠下的债罢了,总是要还的。”话音未落,一指朝何清旻左肩点去。
何清旻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肩头微微一错,回身反手将手中的银杯掷了出去,冯定远冷笑一声,面上轻蔑,内里却加了十分小心,见躲不过,左手一缕指风依旧朝何清旻攻去,右手去接那银杯,别震得虎口发麻,心底暗暗吃惊。
这眨眼的功夫,何清旻已经闪身到了阁子门口,冯定远盯着他,面色复杂。
“长生诀。”
何清旻觉得有些累。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不动,然后随便发生什么事情。
只有那么一瞬。
何清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总以为人都是擅于遗忘的。”
冯定远同意他的说法,但是补充道:“如果是为了利益,那么人类的记忆是最牢固的。”他说着,倏地笑了,脸上皱纹的沟壑更加分明,“你既然选择了消失,又为什么要出现?”
何清旻摇头,“一个叫作贺朗的捕快出现,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冯定远道:“但是何清旻出现就是大事了。”
何清旻叹气,“不会出现的……何清旻……不会出现。”
冯定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恐怕由不得你做主。”
何清旻终于不笑了。
他笑的时候总是带着些温吞吞的暖意,不笑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淡漠,偏深色的眼珠和苍白的表情又给淡漠添了三分死气。
“你一定要拦我吗?”
冯定远闭了闭眼,“我本来是打算拦住你的,但是我已经发现我做不到。”
何清旻静静地看着他。
冯定远突然坐下去,拿起筷子,夹起桌上一口未动的菜肴大嚼起来,何清旻只是看着他,并不离开,也不入席。店伙的脚步声再次近了,又送上来两坛酒。
冯定远放下筷子。
店伙瞧着气氛不对,匆匆地告退出去了,因为慌张,关门发出不小的动静。听着店伙急促的脚步声渐远,冯定远道:“你走吧。”
何清旻问:“你不拦我?”
冯定远深吸了一口气,“老头子还想再活两年,就算欠了债,也不至于让我拿命来还。”
何清旻觉得此刻自己应该有一些表情或者情绪的波动,但是除了微笑和漠然之外他似乎无法调动肌肉做其他的任何表情,于是保持着死水一样的寂静,转身走了出去。
冯定远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听见了开门声和关门声,听见他一步一步下楼的声音。他闭着眼回忆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回忆自己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回忆自己功成名就的中年……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自语道:“人老了,总是会怕死的。”说着,他开了第六坛酒,猛地饮了一大口,随后他觉得手指开始发麻。
冯定远颤抖地放下坛子,麻痹从脚尖蔓延到胸口,他挣扎着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原地,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桌上的残羹冷菜上,然后他的眼珠颤了两下,不再动了。
楼梯上没有脚步声,他的身后也没有,冯定远没有办法再转头,也没有办法再眨眼,更没有办法用他的手指……但他仅剩的一丝神智告诉他,有人来到了他的身后。他拼命地试图睁大眼睛、拼命地试图再呼吸一次……仿佛为了满足他的遗愿一般,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映入他的瞳孔,随即,他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店伙微笑着,将桌上剩下的一坛半酒抱起来,脚步声响起,他一步一步地开门、关门,一步一步地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