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酒暖春茫茫(下)(1 / 1)
何清旻并没有走远。
冰窖旁有一大块虎形石,上书“凌阴”两个大字,其后恰能容纳一个壮年男子蹲坐,何清旻躲在后头绰绰有余。如果是平时耿云涛应该不会忽略这个藏身之处,眼下他心慌意乱且遍地尸骸,并且按照正常人的猜想“麻脸青年”一定会趁机溜走,所以此处被忽略是理所应当的。
不出片刻,果然有人来查探究竟。这些人竟然都很有礼貌,没有一个人飞身入院墙,都是堂堂正正从院落的正门进来的。透过石缝,何清旻看见来人多是随成名豪杰而来的子侄辈,还有那么两三个在江湖上颇有名声的少侠——譬如韩彻。
何清旻忽然觉得无趣。
不仅无趣,还有些可笑。
有些热闹可以看,有些热闹不能看。看来白鹤山庄的客人都是一些明事理的人,尤其是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各大门派长老、掌门,他们更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青城、峨眉、金刀门……甚至路逍遥也没有出现。白芸芸大抵是会来的,但不会用本来面目,不模仿其他人而是随便改变容貌的话她很快就可以做到……韩彻大概是真的想来帮忙。
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该来的人差不多也都已经来了,院外再次寂静起来,耿云涛长叹一声,深深一揖道:“在下技不如人,侥幸留下一条性命,以后无颜再在冀北露面了。”
何清旻微微一哂,听得一阵寒暄,甚觉无聊。
随即,他从耿云涛嘴里听到了他给自己讲的故事,只不过故事还有下文:
有贼人杀害了福远镖局的大小姐,将大小姐私藏在冰窖中时被白鹤山庄的门客听见动静,便通知了耿云涛。随即耿云涛带人前来,但这两名歹人武功高强,杀了二十三个门客不说,耿云涛也受了伤,幸好此时有客人听见动静前来查看,两个贼人担心双拳不敌四手,趁机逃跑了。
这漏洞百出的故事话音刚落,就听一名紫衣少年道:“原来如此!那贼人临走竟然还倒打一耙。”
另一名少年接口道:“贼人也是忒愚蠢了,这等谎言我们怎会相信?”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竟不用耿云涛解释。
何清旻一面觉得理所应当,另一面又觉得匪夷所思。
他对自己觉得这理所应当而匪夷所思,又为自己的匪夷所思而感到理所应当。
然而,当这些对话告一段落,他只觉得可笑而荒谬。
人人都知道这其中问题。
但人人都故作不知。
韩彻打开房门就吓了一跳。
何清旻微笑道:“韩兄。”
韩彻听到熟悉的声音放下心来,在门外四处张望,确定别无他人之后才进屋关上门,摇头道:“贺兄……你这脸。”
经此一事,何清旻无意一直留在白鹤山庄内,但他需要一个能打探消息的人。他不想让白芸芸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因此这时也只能选择必然不会置身事外的韩彻。
何清旻原原本本地将今天自己所见之事向韩彻说完,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失笑道:“这是怎么了?”
韩彻晃了晃脑袋,“……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何清旻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能相信我是最好不过了。”
韩彻诧异道:“我为什么不相信?贺兄骗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何清旻道:“耿先生的话漏洞百出,但是那蒙面人临走时候喊的那一句也有些令人怀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大小姐被杀到现在绝对不会超过十天,那天……我见过她。”
韩彻“啊”了一声:“我记得了,你说的是她骑马过街的那一天,我从客栈的窗口看见了。”
“她应当是没有停留,直接过镇了。”
韩彻喟道:“可惜……竟这样香消玉殒了。还有贺兄提到的守卫……耿先生竟然杀了他。”
“也有可能没杀。”何清旻放下茶杯,微笑道:“说不定只是诈我。”
韩彻微微摇了摇头,“贺兄……有何打算?”
“我?”何清旻也跟着他摇头:“我什么打算都没有,只是打算看看热闹……如果有热闹可以看的话。”
他的表情并不像是想看热闹,因为麻子的缘故,比没有伪装时更难看出面色来,韩彻直觉他心情很糟糕,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道:“贺兄……贺兄如果有什么心事,随时可以和我商量。”
何清旻微微地笑了。
惜春园。
更夫报过了四更。
韩彻的房间灯火熄了
另一间房的灯还亮着,衬着惨白的月和阴沉的夜。
房间里的人醒着,桌上有一壶温着的酒。
贺青衣坐在窗前。
窗上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也映出了两只酒杯的影子。
何清旻遥遥地望着窗影。
他知道自己假装洒扫仆从的时候贺青衣认出了自己,也知道贺青衣在等的人是自己。
他也很想念贺青衣,就像他知道贺青衣想念自己。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露出的微笑——不是假面一样的微笑,也不是空洞的微笑,是真真正正可以称得上是笑容的微笑,是自己无法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和贺青衣已经认识很久了——
他们自幼相识,是生死之交。
他们师出一派,有同门之谊。
不仅如此。
他们的父辈是通家之好,有兄弟之情。
但何清旻又不愿意看到贺青衣,甚至不愿意想起他。
作为“何清旻”的每一个瞬间,似乎都有贺青衣在相伴,虽然何清旻厌恶的是自己而不是贺青衣、虽然何清旻想要逃避的是自己而不是贺青衣、虽然何清旻想要抹去的是自己而不是贺青衣……
但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依然无法接受“何清旻”的时候和贺青衣见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贺青衣是“何清旻”人生的一部分。当何清旻从醉生梦死中挣扎出来,开始尝试使用“贺朗”这个名字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不愿意提起“何清旻”。
哪怕不提起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哪怕不提起他也无法释怀……但他依然不愿意提起。
他不得不承认,不愿意找白芸芸的另一半理由——白芸芸知道他是谁。
被人知道自己是“何清旻”,就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了一样——是羞耻吗?也许是,也许还有歉意。
虽然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虽然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错……
但,他还是为何清旻依然活着而感到歉意。
何清旻就应该是出现在话本小说的开头,年少早夭的、成为开启故事情节钥匙的天才,在惋惜声中死去,留下宝藏和绝学……
虽然没有宝藏。
月色渐渐淡了,东方升起微微的粉,渐渐地一片云被染成了橘色,那橘色静静地蔓延着,仿佛过了很久,也仿佛只是一瞬间,橘色变深了,月亮彻底掩去了踪影。晨曦照耀着芳草萋萋的院落,烛光渐渐被掩盖在日光之下,窗前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逐渐传来走动的声音,洒扫的仆从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片刻后,贺青衣的房门打开了,贺青衣站在门前,遥望着远方,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秋声。”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直接散在了风中。
何清旻听到久违的小名,似乎再次不自觉地微笑了,尔后静静地离开。
贺青衣若有所觉,久久伫立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