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峨眉山月照秦川(三)(1 / 1)
何清旻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何怀瑾身体的温度随着时间一起流走了,何清旻木然地坐起来,属于父亲的血迹已经干涸在脸上,面部微微一动就带来一阵僵硬的拉扯感。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东想一下西想一下,但是回过身来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何清旻微微动了一动,从手指到脚尖都是麻的,他从被自己扑倒的父亲身上爬起来,呆呆地又站了一会儿,重新蹲下身,用麻木的手指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试图将它们回归原位。
内脏原本的位置,他应该是知道的。
这是很长的一刀。
从锁骨一直劈到会阴,应当是类似于唐刀之类的兵器,但不仅仅只是劈了一刀,从伤口的痕迹来看,一刀劈下之后,应该用手腕转了刀从伤口里从下向上又卷了一遍,所以伤口会如此之大,所以内脏才会是碎的。
刀当然很锋利。
胸骨整个被劈开,骨骼的切口十分整齐,甚至连衣服的切口都没有脱丝。
费了好多力气,何清旻没能找到固定住伤口的东西,所幸何怀瑾的身体已经开始坚硬,不用担心身体软倒以至于内脏再流出来。
何清旻露出了回家之后的第一个微笑,然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找针线,把父亲缝起来,缝起来的话就完整了,那么父亲就会再次站起来对他微笑。
何清旻恍恍惚惚地想着,出了前厅,差点被门槛绊倒。
时近晌午,艳阳高照。何园里一派浓绿,清晨的鸟叫声已隐去,只听得几声稀稀拉拉的蛙声虫叫。
何清旻晃悠悠地走着,后院连着回廊的那一片是他和贺青衣、贺明月都喜欢的地方,有观月亭、有问月斋……他其实不知道父亲为何对峨眉如此执着,家里的每一处院子也好亭台也罢,多多少少不是沾了峨眉,就是沾了峨眉的月色。
就像前两天,父亲还在吟的“峨眉山月照秦川”。他还和贺青衣悄悄取笑,说怎么就不是“秦时明月”,怎么就不是“终南山月”……
何清旻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他忽略了过去,对,他是要去找针线的……针线应该在……他走着想着,脚下又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跌下去,跌在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上,挣扎着爬起来,他歪坐在地上看了许久。
是六儿。
六儿比他大两岁,从两年前开始服侍他的起居,和他同吃同住,说是仆僮,其实也与兄弟无异了。他第一次看到六儿的脸色这样苍白,白里透着青,六儿的眼睛睁着,直直地瞪着,毫无焦距。
六儿胸口的伤和父亲的如出一辙,也许是因为六儿只是躺在地上的缘故,里面的东西没有流出来。
何清旻一面想着也要给六儿缝上,一面往起爬,刚站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在了六儿身上,昏迷过去。
一个黑袍蒙面人从角落里闪身而出,他中等身材,打扮在这太阳底下显得格外显眼,“啧,我就说连着小崽子一起杀了算了。”如果何清旻还醒着的话也许能听出这人的声音,正是在门外带头埋伏之人。
另一个人慢慢地从院外踱进来,他身材高大挺拔,大白天竟将一身夜行服穿出几分潇洒之态,闻言笑道:“你懂什么?这老东西将宝藏藏得那么深,只这么一个独生子,线索一定在他身上。”
中等身材道:“把他们都杀了,一寸衣寸翻过来就是了。”
高大之人哼笑一声,“他不会把宝藏放在这里……这么多年他隐姓埋名离开故土,还不是为了给儿子博一个好前程。哼,说来也算是好运,要不是这老东西当年受了重伤经脉几乎全毁,再来几个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
中等身材明知对方说得有理,还是嘴硬道:“那也不然,双拳难敌四手,就算他一时豪杰又怎么样……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这小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别真的吓傻了,到时候我们什么都闻不出来。”
高大之人道:“这你就不懂了,他要是真的傻了才好办,带回去随便哄一哄,迟早能磨出来。”
中等身材迟疑道:“那老东西不一定会把宝藏的事情告诉这小崽子吧,就算是给他留着的,这年纪也太小了。”
高大之人笑道:“就算没有告诉过他宝藏,也一定给过他信物、礼物之类,总归会有的。”随即叹道:“咱们也是兵行险着,下面就等着看花自芳能不能按期到这儿来,小崽子一下子被灭了满门,就算不疯不傻也够呛,肯定会和花自芳全盘托出,到时候咱们就坐收渔利即可。”
两人谈了一会儿,又隐到暗处,何清旻迟迟不醒,中等身材忍耐不住,给他喂了一粒清心丹并用内力替他梳理经脉,不多时何清旻突出一口血来,有转醒之态,那中等身材立刻闪身躲藏起来。
何清旻再次睁开眼睛时候只觉得胸口淤堵似乎散了一些,挣扎着从六儿身上爬起来,怔怔地看了半晌,眼泪倏地滑落。
他眼睛早已哭肿,泪水仿佛无尽一般。他的神智稍微清明了一些,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荒诞可笑。
人死了就是死了。
就算缝起来,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给六儿合上眼皮,想到母亲和贺明月,呼吸仿佛滞住了一样,他张大嘴试图呼吸,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呼吸不到,徒劳地张着嘴喘息,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缓过来。
杀母亲江芸和贺明月的,和杀父亲和六儿的并不是一个人。
何清旻虽然没有什么实践,但他自幼天赋过人,尤其是跟着花自芳习武以来,花自芳经常感叹他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举一反三、能力超群,为了避免过于空谈,花自芳经常带着他去山上打猎。
“人也是一种动物,所以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这是花自芳曾经说过的话。
花自芳教导他要善于布局、善于等待、善于伪装。不要让猎物发现自己是猎物,不要过早的暴露自己,要有耐心……要懂得寻找一击必杀的弱点以及……
不要虐杀。
包含父亲、母亲、贺明月在内,一共是一百一十三具尸体,其中七十四具尸体都是从锁骨到会阴被划开后向上反卷一刀,其余的三十九具尸体的伤口都在颈侧,瞬间大量鲜血喷涌,立即毙命。
何清旻觉得自己仿佛哪里不对了,他竟然开始庆幸母亲和贺明月至少没遭什么太大的罪,没在死前特别痛苦。
温柔和善的母亲双眼紧闭,血喷出很高,房梁上也都是,她跌坐在床前的小塌上,歪靠着,像是睡了。
何清旻站在塌前看了很久,他的眼睛已经干了,但不知为何还是有泪水流出,一阵阵刺痛传来,他意识到自己流出来的不仅仅是眼泪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跪下来磕了个头,挣扎着踉踉跄跄地起身去寻找贺明月。
贺明月在她自己的房间。
她生着病,在昏睡中死去,血溅得到处都是,她嘴唇微张,似乎还在做着什么梦。鲜血将挂着玉雕的红绳完全浸透了,红绳透着黯淡的黑紫色。
何清旻其实对于“订婚”还很模糊。
但他知道,订婚之后就是成婚,成婚之后就是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一直不分离。他流着泪摘下了被血液浸透的订婚信物,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带血的莲花透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气。
何清旻再次倒了下去。
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