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峨眉山月照秦川(四)(1 / 1)
贺明月踮着脚尖悄悄地靠近,何清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手中的笔不停,也并不回头,口中道:“别闹,还差一句。”
何清旻凝神去写,但却忽然想不起来下一句是什么了,手中的毛笔似乎也变得格外的沉重,慢慢的他眼前也花了起来,又血从眼睛里滴落在石板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急忙回头去寻找贺明月——
没有贺明月,只有鲜血……
鲜血瞬间腐败,鲜红色的血液在日光的蒸腾下逐渐开始变色……
无尽的、半干涸的、紫黑色的血液……血液上吮吸着的虫蚁……
何清旻尖叫起来。
下一瞬,他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头发已经被浸湿,冷汗宛如蚂蚁一样爬了满身满脸,带来令人作呕的麻痒。
他环顾四周,是自己所熟悉的房间,他忽然大喜,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开心地想要去找贺明月分享,一动却觉得脖子上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浸满鲜血的莲花吊坠。
心跳和呼吸似乎都停了。
何清旻憋得满脸通红才找回呼吸的方法,心跳得太快以至于他不由得用手按住胸口,随着动作来回晃荡的莲花玉雕时不时碰在皮肤上,轻柔的触感带来一阵阵的战栗……他猛地看向门口的方向,他不确定是直觉还是真的听到了——细微的响动。
他的手不由得用力紧紧捏住了床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片刻后,门被推开,出现在门前的是一位清瘦的道人,年龄和穿着都与凌虚道长相仿的,面色虽不较凌虚道长红润,确是一派道骨仙风。
何清旻还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做出了怎样的表情,只听得对方道:“贫道凌尘,这里的主人何先生可是小公子的长辈?”
何清旻恍惚了一下,才道:“是……家父。”话音落时,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凌尘想要开口劝慰,但想到何园的惨状竟无从开口,他四日前接到清虚的传信说会在此盘桓,顺道来会,没想到一来就见到何园被灭门的惨状,查遍整座宅院只找到这么一个还活着的孩子,半晌道:“小公子节哀,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何清停了许久,迟钝而缓慢地道:“……清虚道长急着带青衣回青城山,我送他们到城门,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家里的所有人……明月……贺明月也……”他说着,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样,半天发不出来声音,只默默地流泪。他本就精神恍惚,竟略过了门口的埋伏。
凌尘长叹一声,面带哀戚。他虽然常年在外游历每年仅有数月在青城度过,但也知道师弟凌虚的一双爱徒贺青衣、贺明月兄妹俩,贺明月的淘气可爱还历历在目,转瞬却已经成为过往……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已经凋谢。
凌尘本就不善言辞,也不擅长揣摩心思,直接道:“何先生在本地可还有什么可托付亲友?”
何清旻木着脸摇头。
何怀瑾的朋友自然是很多,但是“可托付”对于何清旻来说太难分辨。
“不知何先生祖籍何处?老家可有能托付的人?”
何清旻明白凌尘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哽咽,尽量平静地道:“家父出身应是蜀地峨眉附近,亲友应当是已经没有了。”见凌尘沉默不语,又道:“道长不必挂怀,晚些日子我师父花自芳会如期来访。”
凌尘纵然生性淡薄,也不至对师弟好友的遗孤不管不顾,“花大侠的盛名贫道也有所耳闻,只是他来期不定,这偌大的宅院小公子一人也有些不妥,况且还不知做下这等事的歹人是否还会上门来……”他咽下“斩草除根”四个字,顿了一下,“依贫道看,不如你在此给花大侠留一封书信,先随贫道上青城,我们再做计较。”
何清旻呆了半晌,讷讷地点了点头。
何园一日之间被灭门是不得了的大事。
县父母亲自上门不说,又叫了仵作捕快一起帮忙收敛尸身,家里的仆婢等人有家人的还要一一赔付收敛钱,所幸凌尘对庶务虽不甚通晓但也能帮忙料理一二,办完后事已经是两天后了。
何怀瑾生前在本县广交好友且颇有仁义之名,如今出事后虽然大多数都是想打秋风的投机者,但也有老实耿直的几人真心出力帮忙,凌尘借着援手替何清旻选了一个管事并几个签身契的仆从留在何园看家,又重新挑选出负责乡下庄子里的管事等等,这一切料理完又用了五天。
过完头七,凌尘帮着何清旻收拾了一些细软,将留给花自芳的书信交给新任的管家,踏上了前往青城的旅程。
凌尘带着何清旻骑一匹马。那马通体枣红,较寻常的马高大不少,路上歇息的时候何清旻经常坐在马的前方看着它的鬃毛出神。凌尘只道是小孩子喜欢动物,并不多加过问,但何清旻想到的却是父亲。
何怀瑾偶尔会提及一些过去。但他说的话都太过于虚无缥缈,没有具体发生的故事或者情景,只是一件一件的毫不相干的东西。譬如说何怀瑾说过,他曾经有一匹马,那马十分健壮,虽不是大宛名驹却比之毫不逊色,那马神骏异常,曾经救过何怀瑾的性命。
贺明月也说过。
贺明月说她喜欢枣红色的马,她说长大了想穿上状元郎一样的红衣服,骑着高头大马游街……
何清旻已经不会再流泪了。
晚秋的风微凉,吹过发丝和单衣,何清旻清晰地明白,他的家已经名存实亡,只剩下他一个人年幼无力只能寄人篱下……他侧过头看采买干粮的凌尘,又转过头来看状似无忧的骏马,忽然想起一句唱词来——
身世飘零,宛如浮萍。
何清旻虽然出身优越,但自幼习武也并不骄纵,自认为跟得上凌尘的脚步。可他毕竟年幼且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风霜,悲痛交加不说,又跟着凌尘一直风餐露宿地赶路,第四天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