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阳谋（1 / 1）
民国三年元月十九日·晨·晋兴银行太原总行营业厅
一个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晋兴银行那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营业厅前。
永泰恒票号东家周世安，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深灰色长袍马褂，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袍，独自一人，既无随从也无车马，如同一个寻常访客，在清晨银行刚开门时便踏入了这片象征着金融新秩序的空间。
他的到来，与那些或兴奋或焦虑前来办理业务的客户截然不同，立刻引起了当值护卫和柜员的注意。
“烦请通禀苏行长，”
周世安对迎上来的护卫客气地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永泰恒周世安，冒昧求见。”
他没有递名刺，但永泰恒和周世安这两个名字，在太原钱业圈内分量不轻。
护卫不敢怠慢，立刻向内通报。
片刻之后，苏婉贞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内室的门廊处。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缎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薄呢开衫，发髻依旧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失距离感的微笑。对于周世安的来访，她似乎并不意外。
“周东家，稀客。里面请。”苏婉贞微微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周世安连忙拱手还礼：“苏行长客气了，冒昧打扰，实属无奈。”
他跟在苏婉贞身后，穿过忙碌但安静的营业大厅，感受到那些年轻职员投来的好奇目光，以及这明亮、高效、充满力量感的环境带来的无形压力，心中那份屈辱感更甚，但求生的意志压过了一切。
他们没有去那间正在改造、略显凌乱的临时行长办公室，而是被苏婉贞引到了营业厅后面，那道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橡木门后的一个小小会客室。
这里原是宅院的一间偏厅，临时收拾出来，陈设简单，只有一桌四椅，但胜在安静私密，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透过窗户，能看到被高耸木板墙围起来的主体建筑工地，打夯声和号子声隐隐传来。
“条件简陋，周东家见谅。”苏婉贞亲自为周世安斟了一杯热茶，袅袅茶香在空气中散开。
“苏行长折煞老朽了。”
周世安连忙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能感受到瓷杯传来的温热，他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姿态放得极低，“苏行长，昨夜裕源昌之会，老朽也在场。
各家惶惶不可终日，然，私心作祟，目光短浅，终究难成共识。
老朽思虑再三，与其坐等大厦倾覆，不如另寻生路。
今日厚颜前来，是想问问苏行长，永泰恒可还有一线生机？”
苏婉贞静静地听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立刻回答。她清澈的目光落在周世安写满风霜的脸上，似乎在评估对方的诚意和决心。
会客室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工地隐隐的轰鸣声。
“周东家言重了。”苏婉贞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晋兴来太原，并非为灭谁而来。督军府鼓励商业，金融兴旺，于国于民皆是好事。永泰恒乃百年老号，信誉卓著，周东家为人，婉贞亦素有耳闻，是务实重信之人。”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周世安，话锋转入正题：
“周东家既问生机，婉贞便直言相告。晋兴志在深耕三晋，太原总行，乃重中之重。然，太原之大，非一家能尽食。晋兴需要朋友，需要真正能理解新局、共担风险、共享利益的伙伴。”
“伙伴？”周世安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但更多的是疑惑。
“不错，伙伴。”苏婉贞语气肯定，随即抛出了一个让周世安意想不到的方案，“晋兴在各地设立分行，虽统一品牌，受总行节制，但为激发地方能动性，因地制宜，各地分行，皆为独立运营之主体！
拥有相对自主的运营权，乃至一定的本地业务决策权，但人事权需总行核准。
总行提供品牌、制度、风控、大额资金支持及跨区域业务协同。”
她顿了顿，看着周世安逐渐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道：“周东家，永泰恒在太原根基深厚，客户网络、人才储备、本地关系，皆属上乘。
这正是太原分行立足与发展之急需！
与其在旧模式下苦苦挣扎，何不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周世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声音有些发颤：“苏行长的意思是……？”
“入股！”苏婉贞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永泰恒，以其在太原的全部资产净值（店铺、库银、客户契约、优良债权等）作价，加上周东家您本人及核心团队的声望、能力、人脉作为商誉，整体作价！
以此作价，入股晋兴银行太原分行！
成为太原分行的股东之一！
晋兴总行，亦会向太原分行注入相应资本金，确保其雄厚实力。”
这个方案如同惊雷，在周世安脑海中炸响！
不是被收购！
不是被吞并！
而是入股！成为新太原分行的一部分主人？！
“太原分行，将是一个全新的、强大的独立主体！”苏婉贞的声音带着一种描绘蓝图的感染力，“它承袭晋兴之品牌、制度与总行支持，又融合永泰恒之本地根基与人才！业务范围，将远超旧日钱庄票号！省府财政业务、公债承销、大额存贷、跨省汇兑、实业投资，前景之广阔，绝非今日可比！”
她看着周世安激动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给出了更具体的诱惑：
“周东家您本人，可出任太原分行的常务董事，甚至副行长，参与核心决策！
永泰恒原有之可靠掌柜、账房、跑街，经总行培训考核后，可优先录用，充实分行骨干！
永泰恒的老客户，自然过渡为新分行的尊贵客户，享受更优质服务！
您百年老号之信誉，将融入新银行之血脉，而非湮灭！”
“这……这……”周世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比他预想中最好的结果——被整体收购、保留部分职位——还要好上十倍百倍！这是真正的合作！是保留了自主性和尊严的融合！
苏婉贞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语气转为冷静务实：
“当然，具体作价，需由双方认可的账房，对永泰恒资产进行彻底盘查、评估。
商誉部分，亦可协商。
总行对太原分行的占股比例，将占据主导，以确保品牌统一和风险可控。
但周东家及永泰恒原股东，将持有相当比例的股权，享有分红权、知情权、重大事项表决权！
太原分行的利润，在提取公积金、风险金后，将按股分红！”
她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周东家，此乃晋兴对真正有实力、有信誉、愿共襄盛举之伙伴的诚意！非是施舍，而是共赢！您意下如何？”
周世安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般的心情。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手微微有些颤抖，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入喉，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头，眼中已没有了犹豫和屈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苏行长！”周世安站起身，对着苏婉贞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您今日之言，如拨云见日，让老朽绝处逢生！
此入股之策，格局宏大，诚意拳拳！
非但保全了我永泰恒百年心血之精髓，更为其开辟了通天大道！老朽代永泰恒上下同仁，叩谢苏行长再造之恩！
此议，永泰恒接了！
具体章程，老朽即刻回去准备详实账册，静候贵行派员核查评估！
一切，唯苏行长马首是瞻！”
苏婉贞也站起身，脸上露出了真诚而雍容的微笑。
她伸出手：“周东家言重了。非是再造，而是携手。欢迎加入晋兴！愿太原分行，在你我及同仁共力之下，早日腾飞！”
两只手，一只保养得宜、纤细有力，一只沉稳厚重，在充满新生与建设气息的会客室里，紧紧握在了一起。
这不仅仅是两家金融机构的握手，更象征着旧金融秩序向新金融格局的妥协与融合，象征着晋兴银行在太原、乃至在整个山西金融版图上，落下了第一枚关键的、具有示范效应的棋子！
苏婉贞亲自将心潮澎湃的周世安送出营业厅大门。
看着周世安在寒风中依旧挺直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背负起新希望的背影，她的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周世安的选择，很快就会像风一样传遍太原钱业圈。
这枚棋子落下的声音，将比任何威胁和恐吓都更有力！它会动摇更多人的心防，加速旧秩序的瓦解，也为晋兴“银行-保安团-警察-实业”四位一体扎根三晋的宏大棋局，在太原这个核心节点上，赢得了至关重要的人和！
润物无声，阳谋破局，正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