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开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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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年,春日的太原城,被一桩前所未有的新鲜事搅动了。

空气里仿佛都飘着一股躁动不安又充满希望的味道。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报童们甩着刚印出来的《并州新报》,嗓子喊得劈了叉:“看报看报!惊天消息!一角银毫搏五千大洋!教育兴晋彩今日开售!晋阳书院山长亲证!公开摇奖!童叟无欺!”

报纸头版,用最醒目的粗黑字体印着那句具有魔力的口号——一角钱,赢五千银元!,下方详细刊载了规则和那份沉甸甸的摇号监察委员会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定心丸。

晋兴银行总行所在的街巷,早已被人潮吞没。

各种声音混成一锅煮沸的粥,几乎要掀翻初春的天空。

穿长衫的、着短打的、挎菜篮的、被搀扶着的,形形色色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五千块!老天爷,够买多少亩好地啊!”

“真的假的?骗人的吧?”

“瞧见名单没?王山长、李会长都在上头!还有洋牧师!这能作假?”

“一角钱,少吃两个馍就省出来了,万一呢……”

好奇、怀疑、渴望,种种情绪把人粘在这里。

车夫、伙计、教员、小贩、小脚老太太、学生装年轻人,挤作一团,都想亲眼看看这一角搏五千的玩意。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银行的厚玻璃木门,几乎被汹涌的人潮冲开。

银行早有准备,临时窗口全开,每一条队伍都甩出老远,拐了几个弯。职员和警察忙得满头大汗,声音嘶哑。

厅内,经理的嗓子已经哑了,依旧在吼。

“排好队!看清章程!每张票登记姓名住址!一角一张!钱票两清,离柜概不负责!”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们在长桌后忙得飞起,桌上堆着小山似的彩票。

他们麻利地取出那张硬纸片——教育兴晋彩。正面是编号、期号和诱人的奖金表。背面几行铅字最醒目:

“本人自愿购买此公益彩券,深知购彩系自愿奉献于教育事业,中奖与否皆属随机,愿赌服输,绝无怨言。”

下方,一个清晰的方框——购彩人指印处。

每个购买者都会听到一遍解释:“您请看,副联这儿有个红格子,劳您驾,摁个手印。对,就这儿。然后咱从这虚线剪开,正联您收好,千万收好,兑奖就凭它,副联咱存根,要对印鉴的。”

这摁手印的规矩是林砚的要求。

起初都嫌烦,没想到却添了奇异的庄重感。那红指印,像个小契约,连着渺茫的希望和兴学育人的大义。

队伍蜗牛般前进。排在头里的,终于够到了窗口。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脚上草鞋还沾着泥点的汉子,犹豫了半天,终于从贴肉的口袋里摸出几个焐得发热的银角,哆唆着递过去。他是城外卖菜的王老五,早上刚卖完自家种的菜,看了广告,也想试下一角博五千元的运气。

“姓名?”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蘸了墨的毛笔悬在账册上。

“王…王老五”他声音发紧。

工作人员唰唰写在彩票上,然后指了指印泥盒。

王老五使劲在粗布裤子上擦了擦右手拇指,郑重地蘸满红印泥,屏住呼吸,在那方小小的格子里、自己的名字上,结结实实摁了下去。彩票上顿时出现一个清晰的、带着螺纹的红印子。

“好嘞!”工作人员拿起小巧的剪刀,咔嚓一声,彩票一分为二,各带有一半指印。

副联被收起,放入标号的大木箱。正联递给王老五。

“收好喽!兑奖凭证!丢了可就没了!下一位!”

王老五捏着那半张还带油墨香的纸片,像捏着烙铁,又像捏着美梦,小心挤出人群,对着光反复看那编号,嘴里喃喃念叨,要把那串数字刻进脑子。

这一幕在每个窗口重复。

叮当响的银角、铜板溪流般汇入钱箱,堆成小山。收集副券的木箱越来越沉。

红指印密密麻麻,每个都代表一份微小的投入,一份巨大的期盼,一份对教育或许懵懂却真实的支持。

粗糙的、沾泥灰的拇指,纤细的、带针痕的食指,颤巍巍的、布满皱纹的手指,纷纷蘸上印泥,摁下去。

刺啦一声,票券分开。

买票的人小心将对折再对折的正联揣进贴身衣兜,像揣着改变命运的神符,脸上混合虔诚与兴奋,从另一边挤出去。空位立刻被填上。

人流源源不断,从清晨到日头偏西。钱箱满了又满。喧嚣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对面茶楼二楼雅间,窗开了一条缝。林砚安静地站着,俯瞰楼下黑压压的人头。苏婉贞坐在身后品茶,神色平静,唯眼底一丝波动显出不平静。

“娘,您看,”林砚没回头,声音轻,“他们摁手印时,想的不仅是五千块。很多人脸上有种做了好事的光彩。好像这一角钱,真能变成一块砖,垒到新学堂墙上。”

苏婉贞放下茶盏,轻叹:“期望越大,若是落空,失落也越大。五千银元,只有一个。其余成千上万的人,只是白白付出一角钱。”

“怎么会是白白付出?”林砚转头,眼中澄澈坦然,“他们付出了期望,付出了对更好可能的相信。这相信和期望,本身就有力量。就算没中奖,报上说了,他们的钱,每一文都会变成砖瓦、书本、教鞭,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功德?这和去庙里捐香油钱求心安,不是一个道理,却更实在些。”

这时,楼下传来更大骚动,夹杂惊呼和巡警呵斥。像是有人插队或推搡。警察奋力分开人群,场面一时混乱。

一个工作人员气喘吁吁跑上楼,隔门帘禀报:“夫人,少爷,下面人实在太多了,挤坏门口两盆万年青!巡警房王巡长问,要不要提前关板?怕生乱子!”

苏婉贞看向儿子。

林砚走到桌边,拿起一份多余彩票样张,手指在那鲜红手印框上轻拂,摇头。

“告诉王巡长,加派人手,务必维持好秩序,但销售不能停。告诉咱们工作人员,耐心些,再耐心些。对所有买票的人,都要说清规则,摁手印环节绝不能省。”

苏婉贞望着楼下汹涌的人潮,声音压得极低:“人太多了,超乎预料。这广告的声势,是足够了。”

她顿了顿,目光从那些攒动的人头移向儿子:“只是,人越多,心越热,盼头就越重。砚儿,后续开奖,便是走在刀刃上。万众瞩目之下,有一丝一毫的差池,露了半点瑕疵,眼前这能把人捧上天的热闹,转瞬就能变成焚身的烈火。后果不堪设想。”

林砚没有立刻回头,他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将楼下每一张渴望的面孔收入眼底。

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不似少年:

“娘,我明白。人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正因如此,那摇奖的玻璃缸,才必须透亮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那些号码球,每一次跳动,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记着。所以每一个环节,我们都得分毫不差。”

而此刻,晋兴银行后院,重兵把守的库房里,几个特制的、结构复杂的巨大木制摇奖机和一批晶莹剔透的号码球,刚刚开箱验收完毕,沉默地等待着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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