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冰淇淋事件(1 / 1)
民国三年,秋,太原。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刚过,空气里透着沁人的凉意。
督军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华灯初上,衣香鬓影。西洋吊灯将大厅映得亮如白昼,留声机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穿着体面的政要、富商、洋人端着酒杯,低声交谈,空气中混合着雪茄、香水与食物的复杂气味。
这是省府为欢迎一位北平来的要人举行的西式晚宴。
苏婉贞一袭藕荷色织锦旗袍,外罩一件薄呢大衣,仪态万方。她微微俯身,替儿子林砚理了理枣红色缎面长衫的立领。“砚儿,一会儿莫要拘束。”
林砚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璀璨的灯光,既没有孩童初入繁华场的不安,也没有故作老成的沉闷。
他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轻声道:“娘,我晓得。有好吃的便多吃些,有人问话便乖巧答些,对不对?”那神情里,分明藏着几分看戏的趣然。
苏婉贞莞尔,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鬼灵精。”
母子二人步入大厅,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
苏婉贞的晋兴银行如今在山西风头正劲,而她身旁那个粉雕玉琢、眼神清亮的男孩,更是早已在高层圈子里传开的“小神童”。
不断有人上前与苏婉贞寒暄,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林砚。
林砚应对得滴水不漏,问好、答话乖巧伶俐,偶尔对餐桌上精致的点心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引得那些夫人太太们母性大发,恨不得捏捏他的小脸。
然而,并非所有目光都带着善意。
不远处,几个半大孩子聚在一起,穿着时髦的洋装或小西装,显然是常在这种场合混迹的官商子弟。
其中一个约莫十岁、胖乎乎的男孩,穿着价格不菲的白色西装,正撇着嘴看林砚。
“嗤,哪来的土包子,还穿长衫。”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见,“我爹说,就是他家走了狗屎运,巴结上了督军。”
他身旁的几个孩子跟着窃笑起来。
林砚仿佛没听见,目光却被不远处另一对身影吸引。
那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娃娃,七八岁年纪,穿着同色而且同款的洋裙,宛如一对精致的瓷娃娃。一个文文静静地站在一位气质温婉的夫人身边,眼神却灵动地扫视着全场,带着超越年龄的审视;另一个则稍微活泼些,正不耐烦地扯着裙摆,听到那胖男孩的话,立刻飞过去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嘉嘉,那胖墩真吵。”活泼的那个低声对文静的说,小鼻子皱了皱。
文静的女孩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林砚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她似乎发现林砚听到了嘲讽却毫无反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看向那盘刚刚端上来、放在长桌中央的甜品——那是特意为招待贵宾准备的冰淇淋,淋着厚厚的巧克力酱和奶油,在这个年代的太原,是希罕至极的玩意。
胖男孩显然也被冰淇淋吸引了,舔着嘴唇,挪动着胖胖的身子就想过去拿。
文静的女孩眼中精光一闪,拉了拉活泼的女孩的袖子,又朝林砚的方向递了个眼神。
林砚正好也看向她们,三个孩子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电光火石间,一种奇妙的默契竟然达成了。
顾云嘉用口型无声地对妹妹说了两个字:“衣服。”
顾云菲眼睛瞬间亮了。
她又看向林砚,用极低的气音快速道:“绊一下?”手指极隐蔽地指了下附近端着空盘子路过的侍者。
林砚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眼神里那点看戏的趣然变成了跃跃欲试的微光。
他垂下眼,似乎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下光滑的地板。
胖男孩的手快要碰到冰淇淋盘子了。
就在这时,那名侍者脚下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或者说,他脚下的地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丝,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哎呀!”早已准备好的顾云菲“恰好”从旁边经过,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整个人不小心撞到了侍者胳膊上。
侍者手一歪,托盘撞翻了那盘满载巧克力酱和奶油的冰淇淋。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胖男孩杀猪般的嚎叫——那盘冰淇淋,一分不差,结结实实,全部扣在了他那件崭新的白色西装前襟上。
粘稠、冰冷、色彩斑斓的混合物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幅惨不忍睹的“抽象画”。
全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胖男孩愣了一秒,看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衣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侍者吓得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地连连道歉。
顾云菲则站稳身子,小脸上堆满了无辜和惊慌,对着闻声赶来的胖男孩父母和众人,声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我不小心被碰了一下……”她指着还在发懵的侍者,眼圈红得恰到好处。
顾云嘉立刻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妹妹的手,细声细气地作证:“我们看到了,是那位叔叔没站稳,碰到了妹妹。”语气诚恳,眼神清澈。
林砚也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关切,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刚才好像一直在看冰淇淋,没看路。”完美解释了侍者走神的原因。
三个人,表情一个比一个真诚,一个比一个无辜。
大人们看看哭得凄惨的胖男孩,看看吓坏了的侍者,再看看这三个漂亮得不像话、演技也精湛得不像话的孩子,一时竟不知该信谁。
最终,只能归结于一场意外。
胖男孩的父母脸色铁青,一边斥责侍者,一边赶紧拉着嚎哭不止的儿子去清理。
混乱的中心转移,人群渐渐散去。
三个罪魁祸首退到廊柱的阴影里。
顾云菲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刚才那点惊慌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活该!让他嘴贱!”
顾云嘉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得逞的笑意,像只偷吃了小鱼干的猫。
林砚看着这对姐妹花,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属于孩童的畅快笑容,驱散了他身上那层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显得生动而明亮。
“我叫林砚。”他伸出手。
活泼的妹妹抢先一把拍在他的手上,毫不认生:“我是顾云菲!这是我姐,顾云嘉!”
顾云嘉文文静静地伸出手,与林砚轻轻一握,眼神亮晶晶的:“我们知道你。你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哦?你们原来怎么想?”林砚挑眉。
“以为你是个只会读书的小古板,”顾云菲心直口快,“没想到你这么……”她卡壳了,似乎在找合适的词。
“这么上道。”顾云嘉微笑着,轻声补充。
林砚笑了。
他看着这对姐妹花,一个如夏日阳光般热烈奔放,一个如秋夜月光般静谧慧黠,心中那点因为穿越时空和身负异能而始终存在的疏离感,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故作老成地抱拳:“二位女侠,身手不凡,谋划精准,佩服佩服。”
这滑稽的动作配上他稚嫩的脸庞,逗得顾云菲笑得更厉害了。
顾云嘉也抿嘴轻笑,上下打量着他:“你也不差呀,林公子。反应快,配合得也好。”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探究之意更浓了,“你好像一点也不怕?”
“怕什么?”林砚歪头,装傻。
“怕惹麻烦呀!”顾云菲抢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胖墩他爹是财政厅的王厅长,可小心眼了!你娘没提醒你离他家远点?”她一副我可是老江湖的口吻。
“我娘只告诉我,来了太原要守礼。”林砚笑眯眯的,话锋一转,“但没告诉我,被人欺负了不能想办法还回去。”他这话说得坦然又无辜,却透着一股绝不任人拿捏的劲儿。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一种基于共同搞事和共享小秘密的牢固友谊,在这朦胧的光线下迅速生根发芽。
这时,苏婉贞和叶知秋寻了过来。
两位母亲看到孩子们相处融洽,都面露欣慰。
“砚儿,和两位小姐姐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苏婉贞柔声问。
“正说起方才那场意外呢,”林砚神色自若地接过话,“好好一件衣裳,真是可惜了。”
苏婉贞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轻轻一扫,见自家儿子眼里那点还未散尽的鲜活笑意,便知方才那场意外定然不那么简单。
她心下好笑,却不点破,只将目光转向旁边气质温婉的妇人。
那位夫人见状微笑着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声音柔和悦耳:
“这位想必就是苏行长?久仰了。我是叶知秋,这是小女云嘉、云菲。”她举止大方,仪态娴雅,透着书香门第的从容和见过世面的开阔。
“叶夫人。”苏婉贞含笑点头回礼,目光在叶知秋身上停留一瞬,便知对方绝非寻常内宅妇人,“这两位千金真是玉雪可爱,灵秀逼人。”
“苏行长过奖了,令郎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沉稳大气。”
叶知秋笑着谦逊,随即解释道,“我们刚从北平回来不久。外子顾弘毅,此前一直在外交部任职,如今调回太原,暂且在家休整,熟悉些地方事务。”
“原来如此。”苏婉贞笑容更深了些,多了几分真诚,“顾先生定然是栋梁之才。太原虽不比北平繁华,倒也别有一番气象。”
“是啊,孩子们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新鲜。”叶知秋说着,略带歉意地看了苏婉贞一眼,“方才小女顽皮,怕是也惊扰到苏行长和令郎了。”
“叶夫人哪里话,小孩子家玩闹,再寻常不过。”苏婉贞摆摆手,浑不在意,她看了一眼正凑在一起低声交换着“作案心得”的三个小家伙,笑道,“我看他们倒是投缘得很。”
叶知秋也看向孩子们,见女儿云菲正比划着说什么,林砚听得认真,偶尔点头,云嘉则在一旁浅浅笑着补充,那画面异常和谐。
她心中微动,温声道:“确实难得。我们刚回来,云嘉云菲也没什么年纪相仿的玩伴,平日要么闷在家里,要么就是闯祸。”她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却也藏着宠溺。
“孩子活泼些是好事。”苏婉贞深有同感,“砚儿平日里也总是老成持重,我倒希望他能多些孩童心性。”
两位母亲相视一笑,彼此的身份背景、教育理念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奇妙的共鸣。
一个是手握金融、声名鹊起的实业家母亲,一个是见多识广、刚归乡的外交官夫人,她们站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不同于周围其他宾客的气场。
“日后若得空,欢迎带孩子们来寒舍坐坐。”苏婉贞发出邀请。
“一定。”叶知秋欣然应允,“早就听闻晋兴银行和苏行长的魄力,外子也时常说起,如今山西实业颇有看头,正想找机会请教呢。”
寒暄片刻后,叶知秋便柔声道:“外子那边还需过去打个招呼,就不多打扰林夫人了。云嘉,云菲,我们该过去了。”
顾家姐妹乖巧地向苏婉贞和林砚道别。
顾云菲仗着年纪小,临走前还飞快地对林砚做了个以后再玩的口型。
林砚微笑着颔首回应。
看着顾家母女三人袅袅婷婷融入人群的背影,苏婉贞才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低声道:“顾参赞家的这对明珠,倒是比传闻里更有意思。一个静水流深,一个灿若骄阳。”
“顾家门风清贵,是难得的人家。既然碰上了,又对脾气,便好好相处。”苏婉贞眉梢微挑,笑意更深。
“娘,我晓得。”林砚点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他觉得,太原或许会比想象中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