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威震琅琊 孤芳自赏!〔感谢aghfh大盟(1 / 1)
清流西南,山寒水瘦,木落石出,一派玄序萧瑟之景。
大业十一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稍早。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踏着晨光,取道琅琊。
行过十余里,周奕放眼山林,见雾凇沆砀,琼枝倒悬,天地皆成一白。
“好景。”
他轻道一声,瞧见数条山路岔道,于是伸手拍打前方隔一步的厚实肩膀。
“怎么走?”
七大贼之一的厉舶抬手指向右侧道路:“从这上山。”
“你还算老实,没有骗我。”
“不敢,在老祖面前我哪有胆子耍花样。”
他陪着笑脸,目光微瞥身后。
隐隐感觉到,后方有大军相缀。
这些大贼作恶多端,厉舶再怎么示弱,周奕也不会被他愚弄。
“待会入了山寨,你最好和现在一样老实,否则我先杀了你,再以轻功遁走,山上人手再多,也留我不得。虽然你能提醒众贼,可自己却枉丢性命。”
厉舶作惊骇状:
“我惜命怕死,断不敢冒险。老祖登山后不必说话,我可带你直过三关四涧,入到主寨。”
“届时便可见到其他几名兄弟。”
“清流城的情况必然入了他们的耳,刻下天寒地冻,他们定在一起烤火喝酒,顺便联络张师兄以求对策。老祖对罡法感兴趣,必要留心我们的老大樊旻(min)。”
“除了庐江的张师兄,他可算左老祖座下第一高手。”
厉舶又道:
“樊老大不仅武功高,来历也不小,他是前庐江太守的子侄,因做事鲁莽不受樊子盖喜欢,故而拜在左老祖门下。清流城有几家人不听话,便是樊老大出手灭人满门。”
周奕见他喋喋不休,不由打岔:“你与樊旻有仇?”
“没有,厉某只是对老祖言无不尽,想讨个活命机会。山上的恶事其实我做得少,多是无奈之举。”
他叹了口气,仿佛自己和雪山一样清白。
周奕也不反驳,内心却半个字不信。
恶名昭著,只言片语就想洗白?
“走,带路吧。”
“这边请。”
二人登琅琊山道,见石壁凝霜,苍松渐负雪衣,山涧中又隐传冰裂清商。
几只寒雀飞过,周奕复登数百步。
面前出现一关口,排在两璧之上,各起寨楼,左右木楼中站着七八人,张弓搭箭,远远把声音顺冷风带来。
“站住,什么人?!”
清流城变了天,还要剿匪。
琅琊大贼增设防守,大雪天岗哨不歇。
山中好些日子没这样紧张了,都是那什么大都督害的。
厉舶见他们就要射箭朝山上吹号,忙抢前数步:
“瞎了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一名小贼听到这声音,吃了一惊。
“是,是厉爷?!”
惊呼中使出轻身功夫,踩大石点跃至关下,凑近朝厉舶一看,左瞅右瞅,像是要瞧瞧他是人是鬼。
“真是厉爷,您没死?!”
“哎呦~!”
小贼惨叫一声跌撞在道旁的红叶李树上,树顶积雪被撞得一阵抖落。
他捂着脸,这一巴掌吃得实在。
“厉爷赏你一个嘴巴子!”
厉舶一进山,回到自己的地盘立时变成了山大王,若非身边有个阎王爷爷,他还能更威风。
“赶紧带路。”
“是是是~!!”
周围人看向厉舶身旁与雪色相融的白衣青年,各都不敢再问。
厉爷火正大,看来在城中九死一生受了气,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挨抽。
那小贼从树下爬起,忙不迭地在前方引路。
这下更是畅通无阻。
周奕走在厉舶身旁,朝关口上又走数百步,见到一片靠山而建的木屋,下方流淌着山涧泉水,空中搭着栈桥,两边悬挂铁索,人全从那晃晃悠悠的栈桥上过。
这涧口守了上百人,又有个不长眼的被厉爷赏了嘴巴子。
此时领路的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二人捂着脸上山,接连数个关口过去,已有四人领赏。
在众贼眼中,多日不回山的厉舶,显然是个死人。
周奕东瞧西看,新鲜得很。
难怪琅琊大贼嚣张,他们占山日久,累寨筑险,层设关隘,把控地势,又互相传号呼应,上下联动。
加上有近千人懂得武艺,其余也有一把子斗狠气力。
要将他们攻下,没有大批人手,难以功成。
近峰顶,寨楼更多。
山间遍植马尾黑松,行过一排移种的野山楂林,周奕踏在木梯上。
哒哒哒声音很清脆。
他跟随厉舶上了一座四层大寨,可见三层楼台上,数名闻听动静的大汉正朝下望。
顺着木梯,一路有手持兵刃的贼寇朝厉舶问好,又打量稍落后方的周奕。
“厉师弟,你竟然没死!”
这一次,厉舶不敢再赏嘴巴子了。
“樊老大,兄弟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他惨兮兮地喊了一声,与周奕上到三层平台。
七大贼剩余五位,全都在此,厉舶与樊旻来了个拥抱。
那樊旻身材高大,左眼蒙着褪色黑布,额角斜跨三道爪状疤痕。
这位大贼长相凶恶,有个独眼豺狼的俗号,气势颇为凶悍,此刻披着件沾满血渍的虎皮坎肩,脖颈挂着串野兽骨链。
樊旻的右眼错开厉舶肩膀,与另外四大贼一样,全都在看周奕。
“厉师弟,这位是谁?”
周奕的目光从楼台上一只巨大铜皮号角上移了回来,不用他说话,厉舶便介绍道:“这位是周兄弟,他是我的大恩人。”
厉舶一脸热情:“我能活着回来,全仗周兄弟之助啊~!”
“哦?!”
樊旻右眼闪烁一道异色:“周兄弟,我们正在饮酒,你也来凑个热闹吧。”
厉舶在前方引路。
樊旻身边,另外四位大贼也喊了一声请。
周奕毫不露怯,继续深入贼窝,追上厉舶的步伐。
“老五,你去把最好的山楂果酒端上来。”
“好!”
个头最高的大贼迈开步子朝四楼去。
寨内摆着数把交椅,首座那把搭着一件完整熊皮,不过入堂后,没朝交椅上座。
反倒是围着三个大火炉,设了一圈矮小竹凳。
当下要加两人,故而将竹凳后挪,将位置扩大一圈。
连着碍事的八仙桌也朝后推了推。
“匡肴是怎么死的?”
“被那名大都督杀的。”
樊旻皱眉:“他是傻子?江淮军打入城内,他怎么不走?”
厉舶倒酒喝了一口:“他晚上在娘们身上用劲过头了,被人杀到家里都不知道,害我受到连累,若非周兄弟助我,我也要被那大都督杀掉。”
“这人武功很高,还在你樊老大之上。”
厉舶一口把酒喝干:“我看,至少要我们四名兄弟联手,才有机会杀他。”
“你莫不是夸大?”
樊旻望向周奕:“周兄弟当时在场,又有什么感受。”
周奕双手从火炉移开,搓了搓手:“与厉兄说得差不多。”
厉舶目光游离,四位大贼各都点头,第五大贼踩出噔噔声,从大寨四楼抱酒而下。
左手拿来一只碗。
“这是寨中最好的酒,不仅有果酒之香,还融入兽鞭,滋阳大补。”
“周兄弟,请。”
高个大贼介绍完毕,满倒一碗朝周奕递去。
除了厉舶,其余四人都扫了那酒碗一眼。
周奕笑着接过,坐了回去,欲要饮时,忽地运转劲力,手腕翻抖,朝樊旻泼去!
樊旻摆袖遮脸,挡散酒水。
“找死!”他怒吼一声。
一旁的厉舶朝后一滚,大叫道:“樊老大,姓周的卸了我的刀,我上楼取刀。”
“他的剑很快,要小心!”
声音传入五人耳中,抱酒汉子已高高举臂,带着凶悍劲力把酒坛砸下:“动手!”
“哐!”
周奕一拳打碎酒坛,内里数条婴儿手臂粗细的蛇尸瞬间崩断,随酒水一道泼射,几枚埋在酒中的山楂,在劲力驱动下如暗器呼啸打向厉舶。
那厉舶不管不顾,直冲四楼,像是真要拿刀。
剩余五大贼虽察异常,但大敌当前顾不得细想,齐齐拔出刀来。
炉火映在五柄钢刀上,五道玄铁刀光自不同方位卷向中央的白衣青年,刀锋未至,罡气附着,刀气已如熔岩喷涌,将几条竹凳震得寸寸崩裂。
“锵!“
长剑出鞘声如鹤唳。
周奕旋身振腕,无坚不破的剑罡流动在剑身上,他一剑圈圆,以罡气对罡气,竟将五道刀罡硬生生顶回!
东首疤面汉子罡法最逊,立马虎口崩裂,钢刀脱手飞向承重木柱。
“咔嚓”嵌入三寸有余,大腿粗的柏木立柱当即绽开蛛网裂痕。
五大贼各吃一惊,却不敢丢失先机。
“分光合刀!”
靠西侧大贼厉喝提醒同伴,东侧最矮贼人拔刀回应。
这时两柄九环鬼头刀卷起腥风,把巨大梁柱斩断下来,直冲周奕。
另外三贼举掌推向断梁,倏得一声,砸杀过来!
周奕足尖轻点断梁,不退反进,剑走龙蛇直刺两人眉心,剑尖罡气竟在途中分作两道寒星。
二贼慌忙变招横刀,却见剑光陡然暴涨,剑速突然变快,罡气如毒蛇吐信穿碎刀幕。
“噗!”
血花在咽喉绽放,两名大贼保持着交叉格挡姿势轰然倒地,刀环尚在叮当作响。
他们惊骇而死。
只因罡气所灌的鬼头刀,竟被洞穿孔洞。
剩余三人目眦欲裂,三角合围之势顿成。
那虎口开裂的贼人,抽出腰间短刃掷射而来,樊旻凌空劈出“怒涛三迭”,三重刀浪裹挟着炉火灼气压来,南面独臂大贼贴地滚进,银铁弯刀直削下盘。
周奕聚拢真气,剑锋燥热大起,他一眼看出刀罡破绽,离火剑气直接斩向三重刀浪核心,刀浪被剑气激得倒卷面门!
樊旻大惊失色,惨叫捂住右眼。
刹那间,周奕旋身踩碎地板,断木如箭射向滚地的独臂大贼!
手中长剑以巧妙劲力将短刃反拨回去,那虎口裂开的大贼一个躲跳,来到八仙桌之后。
下一息,他听到剑鸣声响。
面前的八仙桌荡起木灰,从中间分作两半。
上方搁着的茶杯茶壶跳起三尺,在空中同样分成两半。
“呃啊”一声惨叫,胸口已被剑气斩透。
血液如练,啪嗒一声打响身后交椅。
他带着余劲倒下,把那把交椅砸得稀碎!独臂大贼勉强架开木箭,忽觉颈侧微凉。
周奕以轻功掠上,剑罡未至,气劲已切断他半截喉管!樊旻右眼灼伤,无法视物,不断哀嚎,暴退而逃,周奕甩腕掷剑,火色罡芒如电穿胸而过,余势不减,将琅琊第一大贼钉入西墙!
整面木板墙“轰”地炸开近丈缺口,寒风裹着木屑灌入寨楼三层。
这时有数十贼冲了上来,正好看到大当家被钉墙而杀的那一幕。
四下一扫,无不骇然。
死了,全死了!
称霸琅琊,威慑清流庐江的琅琊大贼,被一个人屠杀殆尽!
诸位当家在他们眼中,已是不可战胜。
他们积攒多年的威严,此刻以惊悚至极的方式加倍转嫁到大寨中央那白衣青年身上。
他挪动步子,将一柄染血长剑自樊旻背后拔下。
冷目扫来,登时数十人吓得往后倒退,挤成一团。
有五人在楼台上被挤落坠下,另有七八人从楼梯滚落,周奕举剑走来时,明明他们人数众多,却无胆一战。
“走,快走!”
“当家的全死了,樊老大也被杀了!”
“我不想送死,快让开!”
“……
琅琊大贼的寨子旁,从几十人衍变到数百人朝山下奔逃。
周奕没有去追,而是朝另外一侧陡峭山道瞧去。
引他山上的厉舶,正是从这个方向下山的。
不知他用的什么暗号,叫其余人成了替死鬼。
暂时不去管他,走到露台处,鼓足气力,把方才看到的巨大铜号吹响。
他一路上山,发现每个关口山涧,都有类似号角。
是大贼们传递信号用的。
山顶这边的号子,也许是叫山下的贼人上山。
正和周奕猜想的一样,顶峰号角一响,把守在琅琊各处关口的哨卫闻声而动。
齐齐朝山上走。
而山顶的贼人正朝山下冲,两股人马面对面撞在一起。
山下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山道上乱作一团。
还有人嚷嚷着:“你们在干嘛?快上大寨,樊老大发信号了。”
“让开,让开,樊老大死了,死人怎么吹铜号!”
有人一边跑一边叫:
“那白衣恶鬼杀了樊老大,分明是他吹号子骗人上去,你们想送死,那就去吧!”
“怎么可能?!”
山下的人忽然想起厉爷带着一名白衣青年上山。
“厉爷呢,厉爷呢?!”
“狗屁的厉爷,那是伥鬼,几位当家的尸体都在,就他没了踪影。”
越说越害怕:“让开!”
一些人跟着往下跑,但还有更靠山下的往上走。
这时下山的人已没耐心解释,只想逃命。
琅琊贼众不少,可他们自乱阵脚,松散到了极致。
几大贼一死,便没了主心骨,更失去规矩。
下山途中,已有不少人因财货发生争抢。
混乱的局面,延续到山脚岔路。
清流不敢去,便朝西直奔庐江方向。
可没有想到是只在两里外的林中,混乱的贼众便遇到大军围杀!
随着清流方向也传来军阵喊杀声,在琅琊周围,上演了一追一逃的大戏,贼众满山而逃,休想杀得干净。
但是,祸害一方,叫清流人一听便害怕的七大贼,算是彻底成为历史。
周奕听到山下巨大的动静。
这时把五大贼寇的尸体拖到露台上。
剩下的,交给李靖虚行之便好。
这五人的功夫不算太差,但他以炉火纯青的坎离剑罡对这几人半吊子的罡法,属于是降维打击。
不过,真传道的罡法确实有些奇特。
心生这般念想,再也止不住。
张善安在庐江郡遥控大贼祸害清流,乃是罪魁祸首,琅琊不是七大贼,而是八大贼。
对了,还有左游仙这个老贼。
匡肴的账要记在左游仙身上,先去寻子午罡一观,算作利息。
周奕念头通达,朝着厉舶留下的足迹追去。
这人跑得快,但他没有踏雪无痕的本事。
况且,他选的陡峭山路,在周奕看来,就和平地差不多。
他顺崖壁而下,目光四射。
厉舶很是小心,一直在隐藏自己的行藏。
可惜,那细微中的疏漏,在周奕眼中无限放大,显得极为粗糙。
野芳尽凋,惟见雪萼压枝。
周奕穿行在素白雪色中,惊云神游,搅乱山风。
他如能看到一条轨迹,取道庐江。
真气运转间,速度越来越快。
所过之处,碎玉纷扬,如是一条山间白龙,朝西方飞掠.过了全椒,周奕发现厉舶变了方向。
他也不算笨,没有继续朝庐江去,转道朝历阳。
雪一直下,而印记越来越清晰。
这说明,人要追到了!周奕再度发力,准备在过滁水之前追上此贼。
快到滁水之畔,听到前方传来打斗声。
其中一人,正是厉舶。
“樊文褚,你疯了吗?”厉舶大喊。
另外一名中年刀客却不管不顾,拔刀继续与他对战。
他的刀法不差厉舶,可是厉舶运转罡气,硬碰硬之下,那中年刀客便要落入下风。
可是厉舶一路飞奔,不要命的逃,本就不盈的内力,此时连五成都不到。
故而两边斗了个旗鼓相当。
渐渐的,厉舶气血躁动,乱糟糟的真气已无法化罡。
他打得越来越凶险,一个格挡后,忽然朝中年男人背后的小船跳去。
那船上有一大一小两人,正是中年人的妻儿。
“尔敢——!”
他怒喝一声,却有一道白影闪来,仿佛从天而降,白衣飘飘,落在船上。
厉舶看到那白影刹那,本欲冲向那人妻儿,这时一下僵住。
樊文褚正欲杀他,忽见惊人一幕,不由拄刀愣住。
穷凶极恶的大贼厉舶,把刀一丢,跪在雪坑里。
朝着木船方向不断叩头,弄得满头湿泥,不住求饶。
“老祖饶命,老祖饶命啊~!”
一听老祖二字,樊文褚也被吓得一身冰凉。
他从庐江郡来,很清楚厉舶这帮人的底细。
能叫厉舶等贼称作老祖的,只有那姓左的魔门老怪。
朝那年轻面孔一瞥,樊文褚心情大糟。
魔门老怪养颜有术,这一位看着年轻,却不知是什么年岁。
又不晓得有何等恐怖手段,竟叫厉舶怕成这样。
难怪他一路逃遁樊文褚终于明白厉舶为何要逃,但想到妻儿在老怪背后,心下凄然。
早知厉贼自有恶债,就不该出手。他的愁思被年轻声音打断:“你是如何提醒樊旻等人的?”
厉舶不敢隐瞒:
“只因我从不报恩,一听恩人二字,他们便知老祖来者不善。”
周奕的声音穿透风雪:“你胆子不小。”
“我只是想活命。”
厉舶声带哀求:“若老祖答应饶我一命,我可将张师兄藏子午罡的隐秘之地告诉老祖。”
“呸~!!”
一旁的樊文褚忍不住了:“你这畜生还是死了的好,那东西我也知道在哪。”
“你——!”
厉舶最后的救命稻草被拽走,不由转头怒瞪着中年男人。
他的凶相才露,忽然耳畔风雪骤急。
俯身欲捡长刀,却有劲风迎头压来。双手没有挡住,被一指点中眉心,立毙当场。
这一幕并不血腥,船上捂着小孩眼睛的妇人,又将手挪开。
“樊某可告知他所说的隐秘之地,只求尊下放我一家三口离去。”
周奕方才听到“樊文褚”这一名讳,不由转了话题:“你与樊旻什么关系?”
“欸~!”
他叹了口恶气:“在下樊文褚,那是我堂弟,甘当恶贼,入了魔门。”
想到樊旻的来历,周奕追问道:“樊子盖又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这一下,周奕多看了他几眼。
樊老将军名声极好,清廉谨慎,治军严格,正是他阻杨玄感于东都之外,杀了几万反叛之军。
杨广对其恩宠,比作高祖之萧何,光武之寇恂。
樊文褚道:“家父自雁门之围后,多生心病,后得知樊旻等人的消息,被活活气死。”
他一指死掉的厉舶:
“正是他们有意朝家父传递消息。家父一死,庐江郡围聚在我身边的人,才彻底松散,让张善安把庐江郡占了去。”
“你是庐江太守?”
“不是,金太守太过刚直,被张善安所杀,我是庐江郡丞,假意与他合作,才得偷生。自清流被江淮军攻占,庐江因此而乱,正是抓住这个机会,我才逃命至此。”
樊文褚带着一丝惊慌:“我说这些,足以证明我知晓张善安的秘密,此贼占据的府邸,正是我家。”
“樊某听说过魔门两派六道,想必尊下与左游仙不是一派的,否则不会要他的罡法。”
“我与尊下无仇无怨,只盼能用这个秘密换得从此地离开。”
他不知眼前这位魔门老怪讲不讲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上一试。
周奕反问道:“你要去哪?”
樊文褚有些犹豫,还是说了出来:“我也不确定,原本是要直去江都投奔我兄长的,不过我不是很想和宇文家的人打交道。”
“近来听说江淮军的大都督颇有手段,将清流变成了江北最安稳的地方,我打算去看一眼,如果传言不假,便准备在此安家,否则,就只好去江都了。”
周奕微微颔首:“你从滁水走,可直下清流,正好把那人尸首带去,交给官署。”
一听这话,樊文褚微微一怔。
他的反应可不慢。
老怪这样说,是没打算为难他,可为何要带走尸体。
樊文褚不懂,却也照做。
探了探厉舶的心脉,将他提起,丢入船中。
接着,又把庐江樊府的隐秘之地告诉周奕。
“如果张善安死掉,你还能接管庐江郡吗?”
樊文褚只愣了一瞬,就明白老怪的目的,这是想将他变成第二个张善安。
想来是魔门内部争斗。
“可以是可以,但有一桩大麻烦。”
“什么麻烦?”
“如果左游仙返回,一定会倾泻怒火,我估计承受不住。”
周奕点了点头:“你先去清流吧。”
话罢头也不回,朝风雪中走去,河畔三人目送他离开。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
“夫君,你又惹了一桩祸事。”
樊文褚安慰妻子一番,拍了拍她肩头上的雪:“我也不想连累你们,但此贼等同我杀父仇人。寻常时候,我拿他没办法,此时见他力疲,怎能不杀。”
“却没想到,又惹到另外一个魔门老怪。”
樊文褚望着船上的尸体,瘫坐到船上,又将儿子抱在怀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等我去到清流,再托人将你们送走。”
妇人露出固执之色:“不走。”
转头又问:
“若是清流官署问起这贼人尸体来历,你该怎么说?”
“如实说。”
樊文褚道:“这老魔多半与清流官署有关,他先前提到樊旻,再看厉舶这个样子,可想而知,琅琊贼多半已是不存在了。”
“这人一定与左游仙有仇,这才清扫左游仙的门人弟子。”
“这是魔门争斗,牵扯到一些强大的武学宗师,动辄改变一地武林格局,非是江湖小派可比。”
“只看他的轻功,便知一身魔功通天彻地,我们被他盯上,想走也难的。”
妇人道:“可看面孔,不过双十年华。”
“夫人你有所不知啊。”
“我之前听张善安说过,魔门顶级高手,常怀驻颜之功,岁月不显。你看他二十,兴许早就七老八十。否则,这厉舶也不用口喊老祖了。”
“这人的功力,兴许还在左老怪之上。”
看他唉声叹气,妇人道:“照你这样说,张善安是活不成了。”
“这家伙欺辱你好久,难道你不盼他死。”
“自然盼着他死,可我更担心咱们这一家子。”
樊文褚看向清流方向,哼了一声:“现在,我对清流城已经没多少期待了,那位大都督,也不过是魔门爪牙。”
三人乘舟,顺着滁水而下,在漫天风雪中,显得那样无助。
孤舟独棹,浪卷千愁。
樊文褚目向清流,似乎看到城阙昏暗,这时诗兴大发,作了一首《滁州冬渡》.……
“驾!”
“驾~!!”
庐江郡之东,正有大队人马奔袭。
正有两队人一追一逃,骑马砍杀。其中一队人马,全是壮马轻骑,诸位骑手无不是马术精湛。
被追杀的那伙人不断有人掉下马去。
有的被兵刃所杀,有的被马踏死。
“贼子,找死!”
喊话之人五短身材,四十许岁,却蓄着一把乌亮美须,腰上挎着刀,手持一矛,他矮身躲过一枪,把手中长矛一抖,将近处一人刺下。
看他肩膀,也带着伤口。
此刻怒意颇盛,追敌不放。
长矛不及,便顺手将马鞍左侧弓袋中的弓弩取出,张弓连射三箭,前方哎呦一声,又有两人坠马。
周围不少骑手与他一般,都有此技艺。
看他们的骑射之态,很有些突厥武人的作战风格。
“梁执事,快走!”
杀得正兴,忽有同伴大喊。
梁治太阳穴一鼓,精芒闪烁的双目朝前方望去,立时看清逃敌动向。
那些逃跑之贼降低马速,转马回头,原来背后来了大批援军!“啪嗒啪嗒~!”
大军踏起雪水的声音越来越响。
此时冲阵必死,停马再转马,时间也来不及。
梁治知道中计,却也不乱,他呼喊一声,周围数十骑速度不减,拐了一个弯,以高明马术错开敌方大阵。
但是雪路太滑,还是有几个被大军吞没。
一追一逃,但局势反转过来,不多时,大军中除了数百骑兵,其余全部跟丢。
这些人多是军中高手,一路追杀,互有死伤。
临近申时,梁治等人才在靠近巢湖的位置,将身后战马全部甩掉。
见追兵退去,他们才转道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出去七八十骑,回来不及五十。
虽说杀敌远不止这个数目,却也叫人肉疼。
傍晚时分,他们停马在巢湖之北的一处临湖庄园之前,此地往东南一靠,便是襄安。
“大执事,杀了多少人?”
庄园内,走出一名老者。
他正划火燃着烟丝吞云吐雾。
梁执事冷笑:“估摸着杀了上百人,不算多,但也能给场主出一口气。”
“张善安这个疯子,痴心妄想,今日撕破脸皮,往后在庐江一地,他一匹马也休想买到。”
这时,庄园中里面走出一位独目大汉。
他的气势,比杀人回来的梁执事还要强一分。
正是飞马牧场的二执事柳宗道,他行二,却是四位执事中武功最高的。
“柳执事,你怎么也在这里?”
梁治微微皱眉,牧场内部也有一些小争斗,他今日冒险杀敌,正是为了在场主面前邀功,自然不愿看到柳宗道在此。
吞云吐雾的许老头道:“柳执事从历阳那边过来,他听到清流城的消息,晓得庐江生变,特来相助。”
“那不必了,麻烦已经解决。”
梁治拍了拍腿上湿泥,柳宗道却皱着眉头,看向他们身后的马蹄印记。
“追兵退了吗?”
“自然退了,我岂会将人朝这里引。”
二人忽然沉默,一旁的许老头出声打破尴尬的气氛:“柳执事,为何张善安突然发疯?”
“清流本来也是他的,如今落入江淮军手中,他岂能不急。”
柳宗道转出怒容:“他以庐江郡的马帮与江淮一地的生意为诱饵,妄图将场主骗来,其心可诛,好在场主够谨慎,没有深入庐江。”
“从今日的局面看,他可是安排了众多人手,险些叫我们栽一个大跟头。”
梁治露出得意之色:
“我一到庐江,才与张善安的人接触就察觉有诈,场主正是听了我的建议,这才避开险地。之后也是我带人,将贼兵引走,又回头杀贼,平一口恶气。”
柳宗道听到这里,也笑着朝他抱拳。
“此番大执事功劳最大,无可争议。”
梁治对他这态度很满意:“走吧,我要将杀贼的消息告诉场主。”
话罢,阔步朝庄园迈进。
柳宗道转头对许老头道:“许公,此地不可久留,四周要多多留派人手,过了今夜,我们立时就走。”
“张善安所图甚大,不讲做买卖的规矩,恐怕会对场主不利。”
“等回了牧场,再与他仔细清算!”
许老头点了点头,安排人手去了。
这座南巢庄园靠在巢湖之畔,不仅奇大,而且全是江南格调。
一眼扫去便是白墙黛瓦马头墙,木雕、砖雕、石雕遍布。
内里以水为魂,挖池堆山,曲径通幽,可是一处雅致的好所在。
这豪华庄园,自然是商场主的一处居所。
每年在山城待久了,便来此小住,贴近江南,也尝东吴美食。
许老头不敢怠慢,听了柳宗道的话,一连分批派出几十号人。
暮色快要降下,南巢庄园门口的灯笼已然点亮。
许老头坐在门下,没人来汇报,他便悠闲地吞云吐雾。
不多时.他微微眯着的眼睛,忽然张开。
整个人,也从靠椅上蹦了起来,侧头去看,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道白影。
定睛细瞧,那是一个像是从书卷中走出的白衣小公子,正站在灯笼下,带着一丝笑容望着他。
许老头以为自己抽大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人还在。
这时目光朝外边一扫,脑海中闪过疑惑,我派出去的暗哨呢?
都死了?不对,还能听到脚步声,说明人还在。
这么多人放哨,怎么能把一个生人放到自己眼皮底下的?
这对吗?一帮饭桶!许复山把烟放到一边:“你是谁?”
“行道之人,正好路过此地,老丈,这天快黑了,能叫我借宿一宿吗?”
周奕举目朝门楣一瞧:“风高雪寒,不在乎房间好坏,只需有个落脚避风地就行,我可以付房钱。”
他说话时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随后又摸出一块:“若是有饭菜,那便更好。”
许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容:
“公子多多包涵,刻下庄上并不方便。你若没有地方投宿,可以寻河边走,几里地后有船坞,到那瞧瞧,也许能住上一夜。”
“还有,公子是怎么过来的,外边没有人拦你吗?”
许老头见他摇头,又听他道:“没人拦我,但我见到好些着黑衣之人,似乎也要朝你们这里投宿。
毕竟,附近就你们一家大庄园。”
许老头面色一变:“黑衣人在哪?”
周奕朝北边一指:“就在你们北边,从湖上划船过来,算算时间,快接近你们院墙了。”
“什么?你莫不是胡说八道。”
“你派人去看看便知。”
许老头定了定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满是怀疑地看了面前之人一眼,浑身戒备。
同时朝外呼喊。
十多个暗哨从四周奔来,他们一见周奕也都一愣。
“你们两个陪着这位公子,不可怠慢。”
“其余人随我来!”
许老头吩咐下去,带人急急奔入院中。
没过多久,就听到院中传来吼喝之声,有人踩上瓦顶,兵器交击,大战一触即发。
扑通扑通,不断有人掉入水中。
约摸一炷香过去,才得安静。
这时,天更黑了。
周奕坐在庄园门口的灯笼下,也就是之前许老头的位置。
陪着他的两名暗哨,着急看向园内,又不敢违背许老头的话。
在乱局平息,重归寂静,又过一段时间,许老头急步从里面走出。
“许公!”
“那位公子呢?!”他远远就喊。
二人朝院门口示意:“他一直在这里等候。”
周奕笑望着许复山:“老丈,可是有人来投宿。”
“是极,是极,”许老头擦着脑门上的汗,“公子说的一点都不错。”
“他们可住下了。”
“住下了,都住下了。”
“那我能借宿一宿?”
“可以,”许老头朝他的脸警惕扫过几眼,“不过,你要先见过我家主人。”
“管饭吗?”周奕笑问。
许老头有些语塞:“管,怎能少得了这顿饭。”
“公子,里边请。”
“老头子姓许,还不知公子贵姓?”
“姓周。”
“周公子,请!”
这南巢庄园内好生雅致,一连排灯笼亮光,把梁枋、门楣、窗棂上的花鸟虫鱼照亮。
一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甚至还路过一栋藏书楼,满是字画楹联。
过了好些院子,诸般绿植、花草,在这里都算不上奇特。
可以想象,主人家是多么豪富。
终于,周奕随着许老头走到一间极大的院落。
这里有数十名内家高手,全都投目过来。
许老头脚步不停,入了第二个更大的院落。
柳执事、梁执事还有牧场几位老人,全都眯眼聚光,将周奕整个打量一遍。
看上去,武功也不像是太高。
梁治自觉,自己的太阳穴,要比这白衣青年鼓得多。
许老头准备朝最里面的院子进,柳执事伸手一挡,拱手问:“公子,敢问你是怎么发现那些黑衣人的?”
周奕道:“我也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正好走在他们前面。”
梁柳两位管事同时朝他鞋上一瞅。
很干净,没有多少泥水。
这说明他没有说谎,如果是跟着战马印记找来,绝对是一脚泥水。
梁治才经历一场大战,谨慎看向周奕腰间的长剑:“公子,还请将佩剑解下。”
周奕面露霜色:“江湖上还有这样的规矩?”
“那不见也罢,我自去寻船坞投宿便是。”
这时,内院中响起一道清淡女声:“梁执事,莫要开玩笑。公子,还请入内一叙。”
梁治也让开道路,心道自己失言了。
以场主的功力,此人带不带剑,无有分别。
当下不再操心,坐回院中小亭,准备用饭。
“我家主人姓商,周公子,请。”
许老头笑了笑,周奕又跟上他的脚步。
内院中央有一石亭,檐角悬着八角琉璃灯,照亮了下方诸般花树,一座假山前,正端坐一名装束淡雅的绝美女子。
乌亮的秀发从耳后倾泻在香肩处,肌肤娇嫩,散发着青春气息,面庞美得异乎寻常。
那双荡漾波光的凤目充满深邃,长长睫毛轻轻颤动,于贵气之中,带着孤高疏远与神秘之感。
这位能笑着与你谈生意,但你若是对她的笑意产生丝毫误解,只能是自作多情。
庄园乱局早已收拾妥当,亭中石桌上摆满碟碗。
商秀珣朝来人看去。
这位白衣公子扫了她一眼后,目光被桌上的一碟菜吸引走了。
商秀珣没见到让人讨厌的眼神,第一印象还算不错。
于是将一柄长剑从桌旁拿走,示意周奕坐下。
“今日多谢周公子提醒,听许公说你未曾用饭,便略备薄酒小菜,聊表谢意。”
“多谢。”
周奕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他没有去聊那些黑衣人,而是指着中央那一碟菜。
竟是片好的一碟鸭子,还加了葱丝,酱汁,佐以胡饼。
“商姑娘,此鸭是何人所治?”
商秀珣道:“是庄园中的厨娘做的,至于做法吗”
她犹豫了一下,“做法来自一位朋友。”
话罢,忽然仔细打量周奕一眼,秀眉微蹙,问道:
“周公子,我们此前见过吗?”
周奕夹起鸭子,不去看她,随口应道:
“当然没见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