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奠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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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鹭,翅膀扇动的风,吹散了陈晓峰最后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看着那只鸟消失在墨色的夜空里,就像看着爷爷的魂,被引向了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不再哭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膝盖上被玻璃碎渣划出的伤口,已经和裤子黏在了一起,每动一下,都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但他感觉不到。

少年挪到爷爷的遗体旁,弯下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将爷爷那瘦骨嶙峋的、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横抱了起来。

很轻。

轻得不像一个在他记忆里,能扛起沙袋、能踩动翻车、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轻得就像一捧干枯的稻草。

“爷爷,回家了。”

陈晓峰抱着爷爷,转身,对着身后那群在月光下站成剪影的人们,平静地说道,“爷爷,回家了。”

陈明远哭着上前,想从儿子手里接过父亲,但看到陈晓峰那双空洞的、不容置疑的眼睛时,伸出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哪怕是作为父亲的他,此刻,也无法分担一个“继承遗产”的少年肩上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爱与悔恨的重量!

-

回村的路,漫长而沉默。

没有人说话,只有吉普车引擎的低吼,和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啜泣声。

回到城西村时,天已经亮。

村口,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自发地等在那。

他们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仍在城西村的战士们也在路的两旁,站成两排,脱下帽子,默哀着……

下了车,陈晓峰抱着爷爷的遗体,从他们中间走过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王桂香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因为她这个寡妇多少年都靠着陈家帮扶,她几乎要晕厥时,被柳柔死死地搀扶着才没倒下;张大牛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捂着脸,也哭得像个孩子;就连从城北村跟过来的周达追,也红着眼圈,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陈德水的确用他的死,平息了所有的纷争,也换来了所有人的敬重和哀恸。

但这份哀恸,对于陈晓峰来说,却像一把把撒在他心上伤口的盐。

他抱着爷爷,径直走回了那片早已被推平的、陈家的老宅地基上。

他将爷爷,轻轻地,放在了那片他最熟悉的、曾经是他家堂屋的土地上。

然后,他对所有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爷爷……他生前,最爱热闹。”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不喜欢哭哭啼啼。所以,今天,咱不哭,都不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咱给他……办一场热闹的‘白喜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后想到什么,哭的更大声了——

“对!老爷子最喜欢热闹了……”

“咱们……搭戏台,请最好的戏班子!就唱他最爱听的《打金枝》和《铡美案》!”

“杀猪,宰羊!摆流水席!让两个村的乡亲们,都来吃席,都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老李头也来了,事情路上都听说了,沉声追道:“他不是说,他那二两骨头,是他给合作社入的股吗?行!那今天这场白喜事,就当是合作社开张的第一笔买卖!所有的花费,都从全国人民捐给咱们的善款里出!我要让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咱们城西村,没垮!咱们城西村的人,懂得什么叫‘体面’!”

老人家去世,若是安安稳稳的走,就称之为喜丧。

但是爷爷到底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可他……看起来的确安稳,确实可以办上喜葬。

巨大的悲痛已经无需沉沦,跌到了谷底,就反而要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来为之送行。

陈晓峰的想法却没有那么多,他只是用爷爷的方式,来办爷爷的后事。

他是在用一场盛大的、唱给所有活人看的“大戏”,来弥补他心中那个巨大的遗憾,来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爷爷,水坝在你走后一定可以成!

而这一切……从喜丧开始!

“好!”第一个响应的,是老沈。他把手里的旱烟袋往腰上一别,大声说道,“就这么办!老陈一辈子就好个面子!就得这么送,他到那边才走得风光!”

“杀的猪就用俺家那头刚找回来的猪,就当是俺给老村长送行的!”

一个村民喊道。

“戏班子俺去请!俺媳妇认识团长!!”

村民们的情绪,被迅速地点燃了。

-

声势浩大的“白喜事”,就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上,轰轰烈烈地筹备了起来。

部队的战士们,也自发地加入进来。

他们不干涉村里的“规矩”,只是默默地,用他们的力气,帮忙搭戏台,砌灶台,搬桌椅。

李队长看着眼前这奇异而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心里感慨万千。他向上级汇报时,是这么说的:“……城西村的重建,已经开始了。不是从盖房修路开始的,而是从给一位老人,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开始的。这里的农民,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和‘智慧’。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修复土地,也修复人心。”

不到一天,一口由全村最好的木匠,用从山上砍下的、最直的松木打制的薄皮棺材,停放在了老宅地基的正中央。

陈德水的遗体,已由陈明远亲自换上了身崭新的、黑色的寿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

戏台,就搭在棺材的面。

铜锣喧天,胡琴咿呀。

戏台上,画着脸谱的演员,正声嘶力竭地唱着:“……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你莫要逞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

戏台下,两个村的村民,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边看着戏,边吃着流水席上的饭菜。没有人哭,但每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的。

大坝要紧,这场最多就办两天。

陈晓峰穿着一身白色的孝衣,跪在爷爷的棺木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他打算就跪两天两夜。

要把这辈子的膝盖,都在这里,跪完。

他要用这种方式,把欠爷爷的“孝”,一次性地,还清……但他心里又清楚的知道,这辈子也还不清。只能下辈子再当他的孙儿……多多尽孝。

第二天,出殡。

没有哀乐,只有戏班子吹奏的、高亢激昂的唢呐。

陈晓峰和陈明远分别抱着遗照和老盆,一左一右,走在前。

亲自抬着棺木的是周黑子、张大牛、老沈、小沈、老李头……所有在抗洪中和他并肩作战过的人,都跟在后面,轮流抬棺。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西头,一直走到南山坡。

他们将那口薄皮的棺材,安放在了那座用水泥浇筑的、坚固的基座上。

“我爷爷是沂河的人,他得看着这条河。”陈晓峰对着所有人说道。

然后,他拿起了那块早就准备好的、无字的石碑。

在北碑林那边有爷爷的墓碑了,这块墓碑,他没请人刻字,也是和陈明远商量过后,父子一致决定,拿起一把凿子,和一把锤子。

他们要亲手,为爷爷(爸爸)刻下这块碑。

陈明远举起锤子,陈晓峰拿着凿子。

“当——!”

第一声,清脆而响亮。

石屑飞溅。

石碑一点点成型。

没有刻爷爷的名字,也没有刻生卒年月。

只是在石碑的最上方,用一种最古朴、最刚劲的字体,刻下了两个大字——

“战洪。”

刻完,父子扔掉锤子和凿子,看着那块碑,那块凝聚了他们所有理解、所有悔恨、所有希望的碑,父子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爸,您安心了。”陈明远说。

“爷爷,”陈晓峰说,“您的最后一堂课,我学完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天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巨大的轰鸣声。

所有人抬头望去。

只见一排排绿色的军用卡车,正沿着刚刚修好的公路,浩浩荡荡地驶来。卡车上,满载着钢筋、水泥、和各种先进的工程设备。

在车队的最前方,一面鲜红的旗帜,迎风招展。

旗帜上,写着一行金色的大字:

“国家水利枢纽工程(城西-城北段)奠基仪式”。

这是李队长授意早日到来的。

赶上陈爷爷下葬的时候,标志着——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种不可阻挡的战洪时代,正式来临了。

-

军用卡车的引擎轰鸣声,像一阵阵滚雷,由远及近,震得南山坡上的土地都在微微发颤。

那面写着“国家水利枢纽工程”的鲜红旗帜,在清晨的阳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希望。

奠基仪式。

这五个字,对于刚刚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城西村和城北村的村民来说,分量太重了。它意味着,他们用血泪和牺牲换来的,不仅仅是暂时的安宁,更是一个被国家认可的、坚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周达追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看着那些崭新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工程设备,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知道,大坝修起来,他村里的地,就成了真正的“临水宝地”,再也不用担心被淹,地价都得翻几番。他为之前那些算计和纠缠,感到了一丝后怕和庆幸。

李老汉则抚摸着那块刚刚立下的、刻着“战洪”二字的无字碑,浑浊的老眼里,泪光闪烁。他喃喃自语:“老陈啊老陈,你看见没?你这辈子,值了!你这孙子,比你……比你有出息!”

陈晓峰和陈明远站在碑前,看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队,心情复杂。悲伤尚未散尽,新的使命已经如山般压来。

李队长和一位肩上扛着将星的、面容威严的部队首长,在张专家的陪同下,走到了他们面前。

“陈明远同志,陈晓峰同志,”首长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们父子俩的手,那手掌,宽厚而有力,充满了军人特有的温度,“我代表军区,也代表国家防汛总指挥部,向你们,向牺牲的陈德水老英雄,向所有城西村、城北村的乡亲们,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他的声音洪亮,不带一丝官腔,充满了真诚。

“这座大坝,是国家给你们的承诺。但它的修建,离不开你们的支持。特别是……离不开你们刚刚成立的那个‘合作社’。”

首长的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老李头。

“老同志,我听说了,你们要自己搞合作社,自己搞重建。这个想法,非常好!有骨气!”首长赞许地点了点头,“部队的工程连会全力支持大坝的修建。但是,大坝建成之后,周边的生态修复、产业发展、还有移民安置……这些更长远、更细致的活儿,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本地组织来牵头。你们的合作社,来得正是时候!”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村民的心,都热了起来。他们原以为合作社只是村里人自己“瞎胡闹”,没想到,竟然得到了国家和部队的认可与支持!

奠基仪式,就在这南山坡上,简单而庄重地举行了。

没有剪彩,没有讲话。

首长、李队长、张专家、陈明远、周达追、老李头,以及作为合作社法人的陈晓峰,七个人,共同拿起铁锹,为大坝,铲起了第一捧土。

那捧土,带着洪水的湿气,带着青草的芬芳,也带着牺牲者的温度,被郑重地,洒在了那块刻着“战洪”的石碑基座旁。

这不仅仅是一座水坝的奠基。

更是一个新村庄,新希望,新未来的奠基。

仪式结束,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当天下午,合作社的第一次“股东大会”,就在陈家老宅的废墟上召开了。

没有会议室,没有桌椅。两个村的几十户“股东代表”,就那么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圈子中央,是那本记录着全国捐款的账本,和那本写着各家损失和贡献的“人情账”。

会议的第一个议题,就差点让刚刚团结起来的人心,再次散掉。

议题是:劳务派遣。

“……同志们,乡亲们,”张专家扶了扶眼镜,指着一张巨大的工程规划图,解释道,“大坝的修建,需要大量的辅助性劳动力。比如搬运材料、清理场地、后期绿化等等。部队的意思是,这些岗位,将优先从我们两个村的合作社里,进行有偿招聘!”

“哗——!”

人群瞬间沸腾了!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在自家门口,给国家工程干活,还能拿工钱!这意味着,那些田地被毁、暂时没有收入的家庭,立刻就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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