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豆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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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这无望的搜索和绝望的哭泣中,一点点地流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搜寻的范围,从杏林村扩大到了整个下游流域。

部队出动了冲锋舟,甚至申请了警犬支援。

寻人启事,贴满了周围十里八村的每一个电线杆和墙壁。

【寻人启事】

姓名:陈德水

性别:男

年龄:71岁

特征:身高约一米七八,身形消瘦,花白胡须。失踪时可能身穿蓝白条纹病号服。因在洪水中受伤,胸口有重伤,行动不便。

失踪时间:……

失踪地点:杏林村临时医疗站

注:陈德水同志系城西村抗洪英雄,为保卫家园身负重伤。现因故离院,下落不明。家人心急如焚,望知情者或见到老人的好心人,速与城西村抗洪指挥部联系。

凡提供重要线索者,城西村重建合作社,愿以良田五亩作为酬谢!

联系人:陈晓峰,陈明远

联系电话:1……X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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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内,堪称“天价”的寻人启事,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地区,一时间,沂河两岸,无数双眼睛,都在寻找着那个叫“陈德水”的倔强老人。

路过的货车司机,会特意放慢车速,留意路边的行人。

在河边钓鱼的老汉,会把鱼竿收起,沿着河岸来回地踅摸。

连之前跟城西村吵得不可开交的城北村,周达追也亲自带着人,加入了搜寻的队伍。他心里清楚,要是陈德水真死在外面,他这辈子都得背着“逼死英雄”的骂名。

人海茫茫,沂河悠悠。

可一个存心想躲起来的老人,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无处可寻。

陈晓峰到晚上的时候才被李队长强行带走,他还病着还没好。

陈明远也被带走包扎受伤的手。

陈晓峰等打完点滴后脑袋才清醒一点,却清醒的想到了爷爷曾经说的话,他说这场洪水不止72小时,是的,不止。

如今,72小时不断的循环着,循环着,也许是他的一生!

但是,曾经的72小时他们是胜利的,这次的72小时……第三天,当所有的希望都快要被消磨殆尽的时候,一个电话,打到了陈晓峰那只快要没电的手机上。

电话那头,是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孩的声音。

“喂……请问,是……是找陈德水大爷的吗?”

“我是!”陈晓峰像被电击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见到他了?他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女孩的声音有些害怕,“我是在下游三十里外的‘老君滩’放羊。我看见……看见河滩的芦苇荡里,躺着一个老爷爷。他……他身边,还停着一只大鸟,一直在叫……”

“大鸟?”

“嗯,就是那种……脖子长长的,灰色的,我们这儿叫它‘老等’。”

陈晓峰的心,狠狠地一沉。

“老等”,学名苍鹭。

是一种性情孤僻的水鸟,喜欢在僻静的河滩栖息。

而“老君滩”,更是下游最偏僻、最荒凉的一片河滩,据说,以前是枪毙人的地方。

他挂了电话,发疯似的冲出帐篷,他甚至来不及通知任何人,只通知了救护站,然后自己先借用了一辆摩托,发动引擎,朝着电话里所说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

爷爷,你不能有事。

你就算是恨我,怨我,也得活着回来,亲口骂我!

摩托车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像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孤舟。

陈晓峰的心,也随着每一次颠簸,被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落下。

他不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究竟是奇迹,还是……

一个他永远无法承受的,最后的结局。

-

老君滩。

这听着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地方,实际上,却是十里八村最犯怵的地方。

它位于沂河下游一个巨大的回水湾,水流到这里就慢了下来,上游冲下来的所有东西,不管是断木、死鱼,还是别的什么更晦气的东西,大多都会在这里打着旋,最后被冲上岸边的芦苇荡。几十年前,这里是刑场,那会儿的老人说,一到阴雨天,滩上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声。

入夜了,到处都是诡异的鸟叫声,但是陈晓峰不害怕。

他的摩托车,像一匹疯了的野马,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狂奔。泥浆溅得他满身都是,冰冷的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团火在烧。

近一个小时后,他终于赶到那个放羊女孩说的地方。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一大片望不到头的、一人多高的芦苇荡。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个人在低语。

他扔下摩托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芦苇荡。

“爷爷——!”

“爷爷——!你在哪儿啊?!”

他一边拨开锋利的芦苇叶,一边嘶声力竭地喊着。芦苇叶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背,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水声。

他还发着高烧,嗓子哑着,但就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他听到了那个女孩说的声音,“在这里……”

“嘎——嘎——”

伴随鸟叫声,是种苍凉而孤寂的叫声。

他循着女孩的声音,拨开最后一片芦苇。

眼前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凝固了。

只见一片被洪水冲刷得光秃秃的沙地上,他的爷爷,陈德水,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身下,垫着厚厚的一层干芦苇,像是有人特意为他铺的床。他身上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已经被河水泡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他的脸,异常的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在他的身边,真的站着一只“老等”。

那只巨大的苍鹭,比陈晓峰见过的任何一只都要神骏。

它通体覆盖着青灰色的羽毛,脖颈修长,姿态优雅。它没有因为陈晓峰的闯入而惊慌飞走,只是歪着头,用那双金色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陈晓峰的腿,一软。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那片冰冷的沙地上。

他一步一步地,膝行到爷爷的身边。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探向了爷爷的鼻息。

没有。

他又摸了摸爷爷的手腕。

冰冷的,僵硬的。

陈晓峰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他就那么跪着,呆呆地看着爷爷那张安详的脸。

他想起了小时候。

爷爷也带他来过这片老君滩。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刑场,只是个荒凉的河滩。爷爷指着水边那些站成一排的“老等”,告诉他:“晓峰,你看这些鸟。它们叫‘老等’,就是老是在等的意思。它们等水退,等鱼来。它们最有耐心,也最懂这条河的‘规矩’。什么时候该来,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水里有食吃,什么时候水里有危险,它们比人都清楚。”

“人啊,有时候,就得学学这‘老等’。得学会等,学会看,学会守规矩。”

那时候,他不懂。

他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爷爷选择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不是在逃避,也不是在寻死。

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这场纷争,画上一个所有人都必须接受的、不容置疑的句号。

他把自己,变成了这条河的“规矩”本身。

爷爷老了,他可能无法再冲锋陷阵,跟着年轻时候一样去用蛮力做事儿,所以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

陈晓峰就那么跪着,女孩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赶着鸭子走了。

晓峰直跪到月上中天,那只“老等”也一直陪着他,像一个沉默的、尽职的守卫。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

是陈明远带着部队的战士和村民们,循着摩托车的印记,找来了。

救助站也来了……

老等飞起来了……

人群到了……

当所有人看到沙地上的那一幕时,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陈明远看着躺在地上的父亲,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李队长一把扶住。

他人没有冲上去,只是站在远处,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汉子,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战士们默默地脱下了帽子。

村民们,不管是城西村的,还是跟来的城北村的,也都低下了头。

李老汉、周黑子、老沈头……这些硬了一辈子的老头子,此刻都红了眼圈。

没有人说话。

尤其是老人们最懂老陈的意思。

他是用命给孙子铺路……从此,谁都不会在说什么了……

随后,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整个河滩,只有风声、水声,和那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最后,还是指挥员打破了沉默,他走到陈晓峰身边,将一件军大衣,轻轻地披在了他那已经冻得僵硬的肩膀上。

“晓峰同志,”指挥员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敬意,“我们……该接老英雄回家了。”

指挥员也明白这其中的深沉。

只有陈晓峰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寒冬冰封的河面般的平静。

“不。”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我爷爷……他不是英雄。”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就是个……犟了一辈子,傻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要用自己的命,去给咱们这些不成器的晚辈,立‘规矩’的……老农民……他是我爷爷……他不是你们嘴里的英雄,你们把我爷爷还给我!都是你们!”

他说完,吼完,却又在众人的沉默里,低下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跟你们没关系……是我没用……爷爷……咱们回家……咱们……回家了……晓峰来接你了……爷爷……”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沉晓峰用他那双同样布满了伤痕和泥污的手,开始小心翼翼地,反复的整理着爷爷身上那件湿透了的病号服。

他整理得很慢,很仔细。

就像小时候,爷爷给他整理被角一样。

就在这时,他的手,触碰到了爷爷胸口的口袋。

口袋里,硬硬的,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从那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被油纸层层包裹着的小包。

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油纸。

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遗物,也不是什么信件。

而是一块完好无损的、干干净净的绿豆糕。

陈晓峰看着这糕点,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瞬间僵住了。

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爷爷也总是随身带着……这样,随时都可以拿给他哄着他,后来长大了,他离开家,爷爷也还是带着,他说每次想起了晓峰,他就吃一口绿豆糕……就好像晓峰还在身边一样。

他一直以为,爷爷是在生他的气,是在否定他所做的一切。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

爷爷不是在否定他。

爷爷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他上了最后一堂课。

他不是不要他陈晓峰,只是……就像他当年唱的那三天大戏一样。

他不是真的信鬼,他是在给活人一个台阶下。

而自己呢?

自己拿着科学的图纸,拿着公平的模型,拿着上级的命令,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不由分说地就划开了村庄的肌体。他以为自己是对的,是高效的,是进步的。

可他忘了,被他划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会疼,会流血,会害怕。

他忘了给他们“唱那三天大戏”。

他忘了给他们留下这一口绿豆糕。

所以,爷爷病了,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了,所以最后,只能用自己的命,来唱完这出最悲壮的“大戏”,来给孙子上完这最后一堂课!

“爷爷……”

陈晓峰捧着那绿豆糕,身体因为放声大哭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智慧,所有的传承,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了泪水,泪水打湿了绿豆糕,清冷的月色下,陈晓峰将那绿豆糕缓缓地——放到口中。

然后,他一口又呕了出来。

往常他看过说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会本能生理性的呕吐,他现在信了。

旁边的老等却忽然去而复返,直接叼走了剩下的那一半。

“不要!”

陈晓峰伸手,可是阻拦不了什么,就像是阻拦不了爷爷的离去。

老等在夜风中,发出一声悠长而苍凉的鸣叫,然后展开巨大的翅膀,优雅地,飞向了深邃的夜空。

望着盘旋、上升,慢慢地,融入了这片广袤无垠的、沉默的天地之间的老等,陈晓峰的泪水哭干了,声沙哑,却已没有了颤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缓缓地说:“爷爷,好走……孙子,这就接爷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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