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分房(1 / 1)

加入書籤

陈晓峰没动,他只是站着,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医生,开了一副看似科学的药方,却引发了病人更严重的过敏反应。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父亲陈明远沉重的脚步声。

“晓峰,王嫂子。”陈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跟我来一下,李队长和张专家找咱们,有要紧事。”

陈晓峰扶起还在抽泣的王婶,三人沉默地走向临时指挥部。

指挥部的帐篷里,气氛异常严肃。

李队长、张专家,还有村里的几个核心成员,老李头、老沈他们,都在。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凝重。

“都坐吧。”李队长指了指几个马扎。

等人都坐定,他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

“今天请大家来,是传达一个上级的最新精神,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盖着红头的文件,递给了陈明远。

“这是省里刚刚下发的《关于特大洪涝灾区灾后重建工作的指导意见》。”李队长解释道,“文件精神的核心是,考虑到本次灾情特别严重,为了确保重建工作的高效和稳定,对于像咱们城西村这样的‘重灾示范点’,将采取‘政府主导、统一规划、整体搬迁’的重建模式。”

“整体搬迁?!”陈明远手一抖,文件差点掉在地上。

“对。”李队长点了点头,语气沉重,“简单说,就是咱们村现在这个烂摊子,咱们自己是不用再管了。”

“国家将全额出资,为大家伙儿建设一个全新的‘城西新村’。新村将有统一规划的、抗震防洪的楼房,有配套的学校、卫生所、和商业街……所有受灾的村民,都可以按照人头和原有的宅基地面积,免费分到新房。被毁的田地,也将由政府统一进行土地流转,折算成现金补偿,或者置换成新村里的商铺股份。”

“至于‘德水坝’的工程,也将完全由专业的国家工程队接管。咱们合作社那个‘劳务队’的方案,也就……暂时搁置了。你们的合作社应该也一样……而且,我拿到文件前,已经听说村里吵了很久……”

“你们觉得怎么样?”

李队长说完,几个人表情都是凝重的,或者说是懵了。

刚刚还在为了一碗肉、几分工分吵得不可开交,现在,一个“全新的、什么都有的、不用自己操心”的家园,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短暂的震惊之后,三人决定回去和村民一致商议决定。

城中村修建的事不在少数。周边的几个镇子基本上都有建造,据说都变成了城里人。

可村子到底是一个人的根,但当下又确确实实是一个极好的气机。

因为所有人的老宅也好,还是祖坟也好,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这个时候举家搬迁……不是不能,甚至——

是最好的时候。

可是一想到村里因为一碗肉都争吵的不可开交,到时候分房子只怕也是……难于登天。

-

“天呐!住楼房?”李翠花第一个尖叫起来,眼睛里冒着光,“还是国家给盖的?不要钱?”

“地还能换成商铺?那……那俺们以后不种地,也能当老板了?”那个崴了脚的赵四,也忘了脚疼,激动地站了起来。

“太好了!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这下再也不用吵了,再也不用算了,再也不用自己费心费力了。国家,把一切都包了!”

“国家真好呀……”

“新时代好……”

……

可是现场也有几个人,没有笑。

老李头默默地把他的烟锅子,深深地埋进了烟丝袋里,再也没有拿出来,最后别开脸走了;王婶从部队出来就愣愣地看着那份文件,眼神里,有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陈明远则低头,一遍遍地看着那份文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到极点,而陈晓峰,他的心,在听到“整体搬迁”四个字的时候,就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乡亲们,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哀。

这是一份国家给出的最稳妥、也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解决了这群人内部无法调和的矛盾……

这是一种善意,一种保护。

但这能够妥善吗?

大城市里都有许多地方拆迁了,闹出来的事儿可不少,这和拆迁应该没什么区别?可也彻底宣判了爷爷那套“人情账”的彻底过时,也宣判了他自己那个试图融合“理”与“情”的“合作社”理想的……死刑。

当然,旧时代的东西就是该过去的。

人人都要往前走。

往新时代,往前……一直走。

“咳咳咳,大家有什么意见,现在可以提。”李队长看着众人的反应不一,补充道。

“没意见!俺们一百个同意!”李翠花抢着说。

“对!咱们啥时候能搬?”

许多村民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李队长看向了陈明远和陈晓峰,而陈明远抬起头,他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看帐篷外那片熟悉的、虽然残破但依旧是家乡的土地。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在“免费楼房”和“商铺股份”面前,任何关于“故土难离”的情怀,都显得那么矫情和不合时宜。

他当然是舍不得的,可是最终,也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我……我没意见。听国家的,听大家的。”

所有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陈晓峰的身上。

这个名义上的“法人”,这个曾经带领大家创造奇迹的年轻人……

陈晓峰缓缓站了起来,他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望着远处那座为爷爷立下的、刻着“战洪”二字的孤零零的石碑。

沉默,沉默。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也没有意见。”

他看着柳柔,那个给了他母亲般温暖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串挂着蓝色小狗的钥匙。

“柳姨,爸,”他走到他们面前,“你们说的对。我太年轻了,村里的事,太复杂。我……我管不了。既然国家解决,明天,我就回学校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熟悉的面孔,最后,再次落在了那座远处的石碑上——

“合作社的法人,我辞了。”

“‘德水坝’……就交给国家。我相信,他们会比我,建得更好。”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的反应,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那顶充满了喧嚣和希望的帐篷。

他走进了那片夕阳下的废墟里。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

他战胜了洪水,战胜了周达追,甚至战胜了人心的第一次考验,但他最终,好像还是输了,但是他总不能……拒绝这个时代往前走,拒绝那张盖着红章的、不容置疑的、通往“更美好生活”的……时代单程车票。

河道上,他坐着,反思着觉得是被爷爷影响的太深了,太想要守护这片天地,以至于他知道,当村民们欢天喜地地搬进新村的那一刻,竟然是痛的。

那个维系了几百年的、充满了“人情账”和“老规矩”的城西村,那个爷爷用命守护的“根”,也许……就将彻底地,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陈晓峰说要走,但并没有真的走。

他只是需要一个空间,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那片被推平的陈家老宅地基,就成了他的“流放地”。

他辞掉了那个只当了不到十天的“法人”,把合作社的印章、账本,连同那张盖着红章的搬迁文件,一并交给了父亲陈明远。他把自己,从这场轰轰烈烈的“新时代”里,彻底摘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每天做的事很简单:天亮了,就去河边坐着,看着远处已经开始勘探作业的工程队,一看就是一天。天黑了,就回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蒙头睡觉。

他不跟人说话,也不理会任何人。柳柔和王婶送来的饭菜,他吃,但吃得很少。陈明远来看他,他也只是点点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河面。

他像一个提前进入了晚年的老人,所有的锐气和激情,都被那张红头文件给抽干了。

村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整体搬迁”的消息,像一针强效兴奋剂,让整个城西村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躁动不安的狂热之中。

每天,村民们不再去关心田里的淤泥,也不再去义务地修补道路。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的只有一件事:分房子。

“……我听说,新村的楼房,有八十平的,也有一百二的。咱们家五口人,咋地也得分个大套的吧?”李翠花嗑着瓜子,眉飞色舞。

“那可不一定!文件上说了,得按原来的宅基地面积算!俺家老宅子大,肯定分大的!”赵四得意洋洋。

“面积大有啥用?位置不好也白搭!俺得想办法,分个朝南的、楼层好的!”

为了能在未来的“分房大战”中占据有利位置,村民们开始用他们最熟悉的“乡土智慧”,进行着各种盘算。

有人开始偷偷丈量自家的宅基地,把墙角往外挪了半尺;有人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几十年前的老地契,试图证明自家祖上阔过;更有人,开始给负责登记的村干部和部队联络员,悄悄地塞烟、送土特产。

那套陈晓峰试图建立的“新规矩”,荡然无存。

那杆刚刚才立起来的“人心秤”,被扔在一边,落满了灰。

村子,又回到了那种最原始的、赤裸裸的利益博弈之中。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