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怀孕(1 / 1)
陈明远看着这一切,心力交瘁。他试图用开会、讲道理的方式来维持秩序,但没人听他的。在“免费楼房”的巨大诱惑面前,他这个当了半辈子站长的威信,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开始理解父亲当初那份深深的失望了。
这个村子的“魂”,真的在散。
这天下午,陈明远再次找到了河边的陈晓峰。
“晓峰,”他蹲在儿子身边,递过去一根烟,“明天……是你爷爷的‘头七’。”
陈晓峰的身体,微微一颤。
“村里人也想给你爷爷,好好地烧个‘头七’。也算是……大家伙儿最后,再敬他老人家一次。”陈明远的声音很低。
第二天,天还没亮。
陈德水那座立在南山坡上的、孤零零的无字碑前,已经摆满了东西。
有王婶蒸的一整笼白面馒头,有张大牛家杀的那头猪最好的五花肉,有李老汉从镇上买来的上好烧酒,还有各家各户送来的水果、点心、和一沓沓厚厚的纸钱。
两个村的村民,都自发地来了。
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整个山坡。
没有争吵,没有算计。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肃穆和真诚的哀戚。
陈明远主持了这场简单的祭奠。
他没有念悼词,只是将一碗酒,缓缓地洒在了碑前。
“爸,”他红着眼圈,哽咽着说,“您在那边……安心吧。村子……有我们呢。”
然后,村民们开始挨个上前,烧纸,磕头。
李老汉跪在碑前,老泪纵横:“老村长啊!俺对不住你!俺……俺不该跟你孙子置气!俺给你赔罪了!”
张大牛也“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德水大爷!俺混蛋!俺不是人!您放心,以后晓峰就是俺亲兄弟!谁敢欺负他,俺第一个不答应!”
……
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位用生命守护了他们的人,做着最后的告别和忏悔。
陈晓峰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脸,那些曾经因为利益而扭曲、此刻却因为真情而动容的脸。
他心里那块冰封的、坚硬的东西,开始慢慢地,出现了一丝裂痕。
有些不能言明诉说的东西,他好像……开始有点懂了。
不一定他们想要离开就是不喜欢村,只是,人人都要去更好的地方…
他总不能拦着大家说不去吧?
-
祭奠结束,村民们渐渐散去。
陈晓峰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走到碑前,看着那堆还在冒着青烟的纸灰,和那些丰盛的祭品。
村民们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善良,也有普通人的弱点。他们会在利益面前计较,但他们心里,同样也装着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和“道义”。
他之前,错就错在,他试图用一套非黑即白的“规则”,去要求一群五颜六色的“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串柳柔给他的、挂着蓝色小狗的钥匙。
他看着那只小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了正在不远处,默默收拾着东西的陈明远面前。
“爸。”他开口了。
陈明远抬起头。
“县城那套房子……”陈晓峰的声音很平静,“咱们……把它卖了吧。”
陈明远愣住了,“晓峰,你……”
“卖了的钱,不够。”陈晓峰继续说道,“所以,爸,你得再帮我个忙。”
“什么忙?”
“您以前不是总说,我爷爷藏了点‘宝贝’在老宅的地窖里吗?”陈晓峰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现在,是时候,把它们请出来了。”
陈明远彻底震惊了。他知道儿子说的是什么。那是陈家几代人传下来的、一些见不得光的“老东西”。有他太爷爷当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金疙瘩,有他爷爷年轻时“挣”下的一些古董字画……这些,是陈家真正的“家底”,也是陈德水从不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晓峰!那些东西,动不得!”陈明远急道。
“没什么动不得的。”陈晓峰的眼神,异常坚定,“爷爷用命,给合作社入了股。我们这些当儿孙的,总不能……比他还小气吧?”
他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用这笔钱,在合作社里,成立一个‘陈德水公共基金’。”
“这个基金,不用来分,也不用来投资。它就干三件事。”
“第一,给村里所有像王婶这样的孤寡老人,养老送终,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第二,给所有像周黑子这样,为村子受了重伤的人,提供终身的医疗和生活保障。”
“第三,成立一个助学金,让村里所有考上大学的娃,都不用再为学费发愁。”
他看着远处那片正在施工的大坝,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
“爸,爷爷说的对,‘人情账’,是算不清的。那咱们……就不算了。”
“咱们就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把这份‘情’,永远地,续下去。”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城西村的‘根’,没断。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里。可以吗?”
陈明远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慈悲和智慧的眼睛。
他知道,那个在洪水里长大的少年,在经历了生与死,在看透了人性的复杂之后,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道”。
那不是纯粹的科学,也不是模糊的人情。
那是一种,将最坚硬的“规矩”,与最柔软的“慈悲”,紧紧地、紧紧地,融合在一起的……全新的“根”。
想了想也没什么用钱地方,于是伸出手,重重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南山坡上,父子俩的身影,在夕阳下,紧紧相拥。
远处,那块刻着“战洪”的无字碑,仿佛也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南山坡上,夕阳的余晖像一层融化的金子,温柔地涂抹在父子俩相拥的剪影上。那块刻着“战洪”的石碑,在金光中,仿佛也有了温度。
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力量的瞬间,但不属于柳柔。
河道拐弯处的阴影里,柳柔一路走到无人看到的角落,做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动作。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她攥得滚烫、起了褶的B超单,看了一眼上面那个模糊的、像一颗小豆子一样的影子,然后,她闭上眼,手一扬,将那张纸,连同上面承载的所有秘密、恐惧和一丝丝不敢声张的希望,一起,扔进了脚下那条静静流淌的沂河。
轻飘飘的纸,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很快就被水浸透,沉了下去,消失不见。
就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柳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也从她身上褪去。
……
“陈德水公共基金”的成立,像一针强心剂,让整个城西村的重建工作,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活力的阶段。
陈晓峰兑现了他的承诺。
卖掉了县城里那套承载着他童年和母亲记忆的房子。
签合同那天,他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但他最终,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和父亲一起,打开了老宅地窖里那个尘封了几十年的木箱。
箱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光闪闪,只有几块用红布包着的、歪歪扭扭的老金块,几幅受了潮、起了霉斑的旧字画,还有一本他太爷爷的、已经残破不全的日记。
这些陈家的“家底”,被悉数变卖。
换来的钱,连同卖房款和全国人民的捐款,汇成了一笔前所未有的巨款,注入了基金会的账户。
这个基金,就像一个强大的心脏,开始为这个劫后余生的村庄,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血液。
不用政府,还是用村子自己的力量,准确说是用陈家的力量。
随后——
王婶的新房,第一个破土动工。
图纸是陈晓峰亲自设计的,既保留了传统农家院的格局,又融入了现代的防潮和采光设计。
地基,就选在陈家老宅那块最好的地上。
开工那天,王婶拉着陈晓峰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周黑子的医疗费和假肢安装费,基金会全包了。
当他第一次戴上那只灵活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智能假肢时,这个在洪水中都没掉一滴泪的硬汉,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合作社的第一批助学金,也发了下去。
村里今年考上大学的三个娃,每人都领到了一个厚厚的红包。他们的父母,拉着陈明远的手,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村子里,每天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坝的工地上传来阵阵轰鸣,新村的工地上人声鼎沸,田地里,省农科院的专家正带着村民们进行土壤改良和试种新品种。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只有陈晓峰,在人群的喧嚣中,感到一种越来越深的孤独。
他成了村里的“主心骨”,所有人都敬他,信他。但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并没有被填补。
他常常会在深夜,一个人,走到那座无字的“战洪”碑前,坐上一整夜。
他想念爷爷。
他想念爷爷那双浑浊却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爷爷。
他想问他,合作社的“工分”和“人情”,到底该如何平衡?
他想问他,面对那些被时代抛弃的“老规矩”,是该彻底砸碎,还是该小心翼翼地拾起?
他更想问他,当一个家,一个村子,被强大的外力彻底改变了模样,那我们守住的那个“根”,到底还算不算是原来的“根”?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只能在无尽的深夜里,与爷爷那沉默的石碑,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对话。
而另一个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柳柔。
他发现,柳姨变了。
她依然温柔,依然贤惠,每天把家里和食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深的、化不开的忧愁和疲惫。
她常常会一个人,在河边发呆,一坐就是半天。
她的话也变少了,有时候,陈明远跟她说话,她会半天没有反应,像是走了神。
最让陈晓峰奇怪的是,她不再熬鱼汤了。
以前,柳柔最爱熬鱼汤,她说鱼汤补身体。可自从洪水退去后,家里的饭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道菜。
陈晓峰问过一次,柳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说:“腥,闻着那味儿,不舒坦。”
陈明远没多想,只当她是累着了。
但陈晓峰的心里,却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这天,合作社的账目出了点小问题。
一笔用于购买化肥的款项,和镇上供应商的票据对不上,差了三百多块钱。
负责管账的李翠花,急得满头大汗,翻遍了所有的单据,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儿。
这在以前的村里,是再正常不过的“糊涂账”。
可现在,这是合作社的账,是几百户社员的钱,一分一毫都不能错。
眼看又要吵起来,陈晓峰走了过去。
他没有去看那些杂乱的单据,他只是调出了合作社的银行流水和镇上供销社的电子出货单,在电脑上进行数据比对。
不到十分钟,他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翠花婶,你看,”他指着屏幕,“问题不在这笔化肥款。是你上周去采买食堂用具的时候,这张五十块的盐的单子,重复录入了两次。”
李翠花看着那清晰的电子账目,脸一下子就红了,“俺忘记了可能是不小心……对不起啊……”
问题解决了,但帐篷里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尴尬。
村民们看着陈晓峰那台能把所有账目都算得清清楚楚的电脑,眼神里,除了敬佩,还多了一丝敬畏,和一丝……疏远。
他们发现,在这个年轻的“法人”面前,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任何一点想占便宜的“小心思”,都会被无情地暴露出来。
那种熟悉的、可以相互通融的“糊涂账”,正在被一种冰冷的、精准的“明白账”所取代。
这让他们感到安全,但也让他们感到……不自在。
陈晓峰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他走出帐篷,看到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他走过来,又立刻散开了。
他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失落。
他好像……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
就在这时,他看到,柳柔正提着一个篮子,匆匆地,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柳柔没有去镇上,也没有去邻村。她一直走,走到了下游那片荒凉的、几乎没人会去的“老君滩”,是爷爷去世的地方……
她走进了那片茂密的芦苇荡。
陈晓峰悄悄地跟在后面,拨开芦苇叶,他看到,柳柔在一个非常隐蔽的、由几块大石头围起来的小土堆前,停了下来。
那个土堆,不像坟,倒像是一个临时的祭坛。
柳柔从篮子里,拿出了一碗米饭,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她已经很久没再做过的鲫鱼汤。
她将这些饭菜,小心翼翼地摆在土堆前。
然后,她点燃了三根香,插在地上。
她跪了下来,对着那个土堆,开始低声地、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风,把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送到了陈晓峰的耳朵里。
“……德水……爸……是我,小柔……”
“村子……好起来了。晓峰……也长大了,有出息了。您在那边,就安心吧……”
“只是……只是我这心里……堵得慌。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可我这心里,咋就……越来越不踏实了呢?”
“明远他……他心里只有这个村,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声音开始哽咽。
“可是爸……我肚子里这个……我不知道该咋办啊……”
“现在养个孩子多费钱啊……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全扑在村子上了……晓峰现在正是闯的时候,不能让他停下来,我又怕……怕明远他不高兴这个孩子到来。也怕村里人戳脊梁骨,说……说这个节骨眼上我找事……可孩子……是无辜的啊……如果打掉了,我更怕……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晓峰他妈……也对不起老陈家……爸!你真有在天之灵请拖个梦告诉我啊爸……”
她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