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儿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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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达追像一条被抽了筋的死狗,带着他那伙同样蔫了的壮汉,灰溜溜地爬上了面包车。那辆半新不旧的车子发动时,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像一个尴尬而憋屈的屁,宣告着这场闹剧的收场。

村口,暂时恢复了平静。

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但城西村的村民们,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刚刚同仇敌忾赶走“外敌”的短暂团结,像退洪后留下的烂摊子。

太阳一晒,就迅速露出了底下湿漉漉、坑坑洼洼的斑驳。

陈晓峰将手机揣回兜里,那段录音带来的胜利感,在他心里停留了不到三秒,就被一种更沉重、更疲惫的感觉所取代。

刚才那一仗,他赢的不是周达追,而是赢在了人性最基本的趋利避害上。他用一个更大的“恐惧”,压倒了对方眼前的“贪婪”。

这种胜利,不光彩,但有效。

可当他转过身,面对自己村里乡亲们的眼神时,他知道,这一套,不好使。

“晓峰啊……”

李老汉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第一个刺破了这层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拄着那根从河边捡来的、被水泡得发白的树枝,一步一挪地走到陈晓峰面前。

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抱着那个用布包裹着的、已经裂了纹的骨灰坛。那坛子,比他自己的命根子还重要。

李老汉抬起那双浑浊得看不见底的眼睛,看着陈晓峰,嘴唇哆嗦了半天。

“晓峰……你是个好娃,这俺知道。你救了村子,救了大家伙儿的命,这俺也认。”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可……可俺家那坟……”

他扭过头,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那条被挖开的、现在还流着浑浊泥水的引水渠,“那的方……那的方原先是俺爹娘躺着的地方。现在……现在洪水过后,肯定会成一条臭水沟了。”

他把怀里的骨灰坛,往前递了递,像是要让陈晓峰看清楚。

“坛子是保住了,可俺爹娘的魂儿……没地方去了。他们老两口,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就认这块地。现在地没了,让他们上哪儿安身去?晚上……他们会不会托梦来骂我这个不孝子,连个睡觉的地方都给他们弄没了?”

李老汉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是平的,没有起伏,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但诡异的是,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远处的机器声这时候也恰到好处地停止了。

刚还同仇敌忾的村民们,和陈晓峰对视间,像一群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蔫了下去。

这种平静,像一把钝刀子,在陈晓峰的心上来回地割。

在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他们不怕死,不怕累,但他们怕死后没个安生地方,怕成了孤魂野鬼,怕对不起祖宗。

李老汉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了他们最软、也最怕的地方。

“还有俺家的……”

“俺爷的。”

“俺姥……”

问题随着一个出现,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还有俺家的田!”

还有人偷偷说起了田地,嗓门很大,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张大牛。

众人瞧过来,张大牛也不怕,立刻走了上来,他没李老汉那么“文”,他直接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冲着陈晓峰吼,“晓峰!俺大牛不跟你扯那些虚的!俺就问你!俺家那十亩最好的水浇地,被你一锄头下去,豁成两半!现在那水渠还在那儿杵着,地是彻底废了!这事,你说咋办?你别跟俺说那些大道理,俺听不懂!俺就知道,俺家下半年的口粮,没了!”

“还有房子!王婶家的房子!”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齐刷刷地转向了王婶。

王婶就站在人群的边缘,她没有往前凑,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晓峰,而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件已经洗不出本来颜色的、他男人留下的旧蓑衣。

那蓑衣,就是她的家,她的念想,她的一切。

现在,家没了。

她可以一直忙活,但是她从没忘记。

陈晓峰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面对周达追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可以用法律、用纪委、用录音去威慑。因为那是“敌人”。

可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乡亲。

是那个给他塞过热鸡蛋的王婶,是那个教他用麦秆编蚂蚱的李老汉,是那个在他小时候,曾把他扛在脖子上看大戏的张大牛。

他们不是敌人。

他们只是……受了损失,心里憋屈,想要一个说法的普通人。

他不能用对付周达追的那一套来对付他们。

只是他也不想要他们……这样跟他一笔笔的算,虽然这样算是对的,可是当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却觉得刺眼,那光,像一把把刀,把他们每个人藏着的、被洪水泡得发胀的委屈和损失,都剖开了陈晓峰的肚子,也不管他能不能撑得下,就要揣进去!

空气里,泛着一股子洪水后的消毒水和酸腐的味,但陈晓峰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前一步,举手示意众人停停,然后,他站到所有人的中间。

他先看着李老汉,看着他怀里那个冰冷的骨灰坛。

“李叔,”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诚恳,“这事,是我的错。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跟您细商量,就下了决定。对不住您,也对不住叔和婶的在天之灵。”

他没有辩解,没有说“为了大局”。

他知道,在一个人失去至亲安息之地的痛苦面前,任何“大粗话理”都是苍白无力的。

何况谁不知道维护大局呢?

若不是知道维护,能有现在的场面?所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他陈晓峰一个人的错!

这是一个不可逆,不可解的难题,当陈晓峰对着李老汉,深深地鞠了一躬时,他其实有点倔脾气的。

吃苦受累的都是他,焦虑痛苦的也是他,家里祖坟被刨了爷爷都不见了的也是他,可现在——

道歉的还是他!

然而,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爷爷不在了,爸爸也累倒了。

他必须撑起来!

这是他作为陈家的人,享受了陈家人被大家信任的滋味,就要承担后续承担的责任……所以,少年压下心口的那一股子憋屈的气,然后,再李老汉说:“你也是为了大局,咱们是商量解决办法”时,他才直起身,“我会想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您看,这还乱这呢!”

众人看陈晓峰态度诚恳,完全没有任何的推脱,也是松了口气,倒是着急的声音都没了,只有张大牛皱着眉头还不乐意,陈晓峰直接转身,再看向张大牛,鞠躬——

“大牛哥,你家的地,我也记着。那条渠,是救了全村的命,但也是从你家的心口上挖过去的。这个情,我陈晓峰,我们全家,都欠你的。我一定想尽办法给您家解决!但也是需要时间……”

张大牛没有说话,但不说话就是默认。

他又转向王婶,“王婶……您家的房子……我……”他说到这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再次,深深地鞠躬。

这次,他一连鞠了三个躬。

每一次弯腰,都像有一座山压在他的背上,“我真的对不住……”

王婶子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好女人,而且,王婶的孩子也是他最好的玩伴,但却……

王婶子这时抿了抿唇,忽然伸手从蓑衣后面把他扶起来,“其实,房子也不是你推倒了,是洪水冲走的,刚才也不是我喊的,晓峰啊,你也辛苦了,伤还没好,这么小年纪……什么都给你担着……我的孩子如果活着,也跟你这么大了……如果跟你一样出息……”她没说完,转头抱着蓑衣又哭了。

随着她的哭声,现场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了。村民们看着这个在他们面前深深弯下腰的年轻人,心里那股子怨气,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一些。

他们可以跟一个高高在上的“指挥者”吵,但他们很难去跟一个低头认错的“自家娃”闹。

“晓峰,你这是干啥……又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

老沈看着都觉得心疼了。

李老汉这时也终于松了口,“晓峰啊,叔不是要逼你……”

“不是逼我。”陈晓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这是我该担的责任。谢谢沈叔,心意我感受到了……”他说完,环视四周,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各位爷,奶,叔,各位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太空了。赔钱,我陈晓峰现在肯定拿不出来。但我今天,就在这儿,当着所有人和部队同志们的面,给大家伙儿立个字据!”

他转向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的李队长,“队长,能不能借我纸和笔?”

李队长立刻让通信员拿来了纸笔。

陈晓峰接过纸笔,没有丝毫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写。他的手因为连日的疲惫和激动,还在微微颤抖,但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城西村灾后重建责任书”

“一、关于李福贵(李老汉)家祖坟迁移事宜:由我陈晓峰、陈明远负责,于秋收前,在村后南山坡,寻一上好风水位,重新修葺新坟,立碑安葬。所有费用,由陈家承担。在此之前,李福贵二老之骨灰坛,暂由……”

“李叔,陈家供奉合适么?”他写到这里,抬起头,看着李老汉,一字一句地说道:“叔,您信得过我,就把奶和爷的坛子,先放到我家。我家里人也会修祠堂,给他们早晚上香,等新坟修好了,再风风光光地请回去!”

李老汉愣住。

让别人家供奉自家的祖宗,这在农村,是天大的人情。他看着陈晓峰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骨灰坛的手,收得更紧了。

“如果……可以……当然……”

他说完,陈晓峰点头,写下来“暂时由陈家供奉”,写完,他没有停,继续写。

“二、关于张大牛家十亩水浇地毁损事宜:目前,其中五亩可经由土地平整和清淤后恢复耕种,所需人工、机械费用由村委协调解决。另外被引水渠占用的五亩,由陈家位于村东头的十亩良田,任选五亩,进行置换。地契文书,容后办理。”

“哗——!”

这个承诺一出来,人群彻底炸了锅!

村东头陈家的那十亩地,是全村公认的“地王”!土质肥沃,水源便利,种啥丰收。陈家几代人就靠着这块地,日子过得比别家都滋润!还培养出大学生来!

现在,陈晓峰竟然要拿出一半来,换张大牛家那块被毁了的废地?

“晓峰!你疯了!”陈明远第一个冲了上来,一把按住儿子的手,“那的……那的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命根子!不能换!”

张大牛也懵了,他涨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换!晓峰,俺……俺不是那个意思!俺不要你的地!”

他虽然浑,但他不傻。

占这么大的便宜,他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必须换!爸,我就问你,你这地以后是不是也是留给我的?”

陈晓峰却异常坚决,他看着父亲哑口无言,又看向张大牛,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施舍,只有一种平等的、严肃的认真,“大牛哥,这也不是我给你便宜占。这是应该的。你家为了全村,牺牲了你们家最好的地!那我们陈家,就应该拿出最好的地来补偿。这是理,也是情。你不换,就是看不起我陈晓峰,看不起我爷爷!爸,你也别说了,我爷爷在这,肯定也同意!”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搬出来了陈德水。

这下……死者为大,非但陈明远,张大牛和其余人都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稍后有人低低地说起来——

“公道,这的确公道啊。”

“人家的最好的田,换最好的田……这才是公道。”

“人老陈家能这么三代人打拼出大学生……福气在这!”

“公道!”

“地道!”

……

张大牛是从头到尾墙头草次数最多的了,还时不时地撂挑子,翻脸,骂人……此刻,大庄稼汉竟瘪了瘪嘴猴,忽然哭了,他别过去脸,一个劲儿地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抹着脸上的汗和泪…眼看陈晓峰的笔写完,低头骂了一句“我可真不是个东西,俺娘的骂俺是孬种了……”周围发出哄笑声时,陈晓峰也松了口气,接着笔落到了第三条,他也抬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王婶。

“三、关于王桂香(王婶)家房屋倒塌事宜……”

他写到这又停住了。

他知道,房子没了,对于王婶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钱能衡量的。

他沉默了很久,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中,他缓缓地写道:

“……由我陈晓峰,拜为干娘。从今往后,养老送终,由我负责。新房,由我来盖。图纸,王家定。地基,也可选在陈氏老宅地上。”

“那边的地势高,敞亮。比干娘你之前的要好,以后绝对淹不到……”写完,他放下笔,走到王婶面前,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整理了一下满是泥污的衣服,对着王婶,结结实实的,跪了下去,“干娘!”

这一声“干娘”,喊得像是平时那样简单,村子里的人都惊了,因为谁都知道,陈晓峰的母亲去世以后,就是柳柔,他也一直叫得姨!

此刻,这一声干娘意味着什么,王婶也知道。

王桂香那双早已哭干了的眼睛,瞬间再次被泪水模糊。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只比自己儿子少几天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张沾满泥污却无比真诚的脸,她怀里那件冰冷的蓑衣,仿佛忽然有了温度。

然后她扔掉蓑衣,一把抱住陈晓峰,嚎啕大哭起来!

“儿啊……”

“我的儿啊……”

“你怎么才来……”

那哭声里,有多少年孤苦无依的苦!

但更多的是种被亲情和承诺所拯救的、巨大的释放。

王婶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陈明远、李翠花等人悄悄抹眼泪的抽泣声。愈发衬了村口的阳光炽烈。

好久,母子分开,李队长才在旁鼓起掌来,然后轻轻抹掉眼泪。

周围的人也有不少跟着抹眼泪,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竖着大拇指和鼓掌,张专家也扶了扶眼镜,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接着就是其余人的安顿,陈晓峰就那么一个个处理完毕了。

陈明远则从有些惊讶到最后静静地看着,而王婶从认作干娘以后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端茶倒水看他缺什么及时给上,时不时还要抹抹眼泪,浸湿帕子。

陈晓峰却知道,她是压抑太久了,开始还劝她后来索性不劝了。

只是这一条条的承诺,实现起来很难,也许……经年累月他要干很久!小少年还没毕业,就压上了经济负债的大山。

这些将压在他未来的岁月里,不知多久。

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因为他知道,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清算这场洪水留下的、最大的一笔“账单”——人心的账单。

他正在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去修复那些比堤坝上的裂痕,更难愈合的、田埂上的人心裂痕。

而从目前的情况看——

“虽然你人好心善,但我还是觉得你太傻了,他们等于是占尽了便宜,还真有脸吃下去!”

小沈不是本村的,气愤地说完,同样要回去的老李头也是皱紧眉头,下午的时候,少有人没哭没点头举手称赞的就是他了——

“我跟小沈一样想法,而且,你这样做,承诺了以后若是做不到,或者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他们还会找问题。你太年轻了!”

老沈却是难得支持陈晓峰的,“也不能全这样讲,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得……他是有福之人,自然有他的好选择。”

“我只希望他不要换不清,这抗洪72小时,变成他一生的累赘拖油瓶,他一辈子都后悔这72小时,不如给他们淹死咯……他那时候才后悔咧。”老李头把最不堪的东西放出来,“你知道现在赚钱多难?一年收成才几个钱?浇个水就200一次,可庄稼收上来才240块钱!一共赚了40块钱,他弄一下午的账单……全家赚的钱都不够赔咯!”

老李头说的还有些生气,“原本看你小子解决了挖机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是个蠢蛋中的蠢蛋!俺走了,不看你这个蠢驴粪蛋!”

话糙理不糙,老李头那双看过太多风浪的、浑浊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不是不敬佩陈晓峰的担当,他只是活了大半辈子,太清楚——

担当这玩意儿,在“钱”和“日子”面前,有时候脆得像一层窗户纸。

“你大哥在城里头月月还房贷!还得吃饭都吃不起!连个孙子都不敢生!”

“算了!懒得说你!”

把烟屁股狠狠地扔在地上,老李头用那只没受伤的脚碾了碾,然后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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