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账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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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半新不旧的白色面包车,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碾过刚刚平整了一些的泥泞路面,最终在临时指挥部前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车门“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拉开,一个穿着夹克衫、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第一个跳了下来。

他就是城北村的第一硬茬子,跟着下来的人陈晓峰见过,是村长周达追,而他身后,还乌泱泱地跟着下来了七八个壮汉,个个叼着烟,眼神不善,其中几个是他们的村民,看陈晓峰的眼神,像淬了毒。

突如其来的阵势,让正在河滩边割草的村民和战士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空气中那股刚刚升腾起来的、带着青草味的暖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火药味十足的紧张感所取代。

“陈晓峰!你个小兔崽子!自己滚出来!”周达追中气十足的吼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乱飞,当初那张在抗洪时曾挤出过几分“大局为重”的脸,此刻写满了蛮横与贪婪,刚擦干眼泪的陈晓峰,听这指名道姓的叫骂,眉头猛地一皱。旁边的小沈则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握紧了镰刀,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警惕。

老沈立马摁住了他,摇摇头。

远处陈明远、老李头、还有刚刚换好药、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周黑子,也都立刻围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愤怒和戒备。

“周村长,你骂骂咧咧,这阵仗,是要干什么?”陈明远离得近,先走过去,挡在儿子前,声音低沉地质问。

“干什么?”周达追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狠狠地甩在陈明远脸上,“老子来算账!白纸黑字,你们自己看!”

那是一张账单。

陈明远刚要低头,陈晓峰从后面过去,弯腰低头的捡起那张被泥水打湿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列着一笔笔令人咋舌的款项:

挖掘机租赁费(城北村资产):2天,共计10000元。

挖掘机油费及磨损费:3500元。

人工费(周黑子及其他村民):5人,共计2500元。

精神损失及风险承担费:5000元。

河道改造不当导致农田二次受淹赔偿款:预计8000元。

总计:29000元。

“这……这就是敲诈!你挖掘机镀金的啊!一天就五千块钱!你怎么不去抢!早知道你们村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大牛看了一眼,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这玩意都要从村里的公账出,那公账他们自己村还没补呢!

几个后面的人听话轮着镰刀就要往前冲,被旁边的战士一把拦住,眼神冰冷的压下,“聚众闹事,我们可以立刻抓了你们!”

周达追没说话,扫了一眼部队,大概是没想到部队还没走,轻轻咳嗽了一声,而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人群里的周黑子,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嘶吼道,“你胳膊呢!黑子!你胳膊呢!”

他冲了过来。

周黑子眼神不妙,但是已经晚了,周达追已经过来了,摸着已经消失的胳膊,倒抽一口气——

“我……我当年为了救你,差点没命!你爸妈都死了!你!大侄子,你胳膊都没了!我给你们讲!这个——不能低于五个数!”

他举起手来,周黑子却用那只手按住他,“叔,这是我自己……”

“别说话!”周达追看的痛心不已,“我不管!最低这个数还有刚才的,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

“一码归一码!叔,我真是自己……”周黑子还想说什么,可周达追根本不是那种说得动的人,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周黑子,“可说到底,你周黑子就是我们城北村的人,就算救人是你自愿的,没人逼你。那胳膊也是在城西村的地界上没的,要算工伤,也该找城西村赔!”

他这番言论……说无耻其实也有道理,陈明远至少此刻心里是这么想的,如果是自己儿子这样他可能也不讲理,但偏偏,对方先敲诈在前头,又说了这一番言论就彻底点燃了所有城西村村民的怒火。

“畜生!你说的是人话吗!我们为了抗洪,老陈都死了!”

“就是,白眼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们抗洪成功,你们也得淹!”

“就是,我们是救了你们周围全村!你们就是这么报答的?”

骂声此起彼伏。

但周达追带来的那伙人,却个个抱胸冷笑,摆明了是来撑腰闹事的。

陈晓峰却一直没有说话。

其实,眼下洪水的物理威胁算是过去了,底下的塌陷也即将要过去了。

可洪水退去后,露出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有人性最丑陋的河床。

他能预感到,人性中的暗流、利益的纠葛、以及灾难过后赤裸裸的生存压力,很快将成为新的“洪峰”,冲击城西村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

而这正是人们所擅长的人性发挥啊——

于平凡琐碎中见惊雷,于人性幽微处见深渊。

恐怕,未来要引爆这些“脓疮”的地方还不少。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账单,然后抬起头,看着周达追那张写满贪婪的脸。

“周村长,”陈晓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冽,“挖掘机的事,我认。油钱、人工费,我们给。但是,要按照市场价,至于农田赔偿款和黑子哥的事,我们还要商量,农田赔偿你是怎么算出在我头上呢?”

“怎么算出来的?”周达追旁边那个拦路的村民跳了出来,指着陈晓峰的鼻子骂道,“就是你!你个毛头小子,瞎指挥!在我们村东头挖的那条破沟,是把水引走了,可他妈的把我们下游那几亩最好的水田全给冲了!淤泥堆了半米高!这笔账,不算你头上算谁头上?”

“就是!明明水到你们这边的,我们上游压根不会有问题!就是你非要做这个那个!害得我们田都被淹了!”

“……”

这边七嘴八舌,根本插不进去嘴。

后侧的指挥员却和专家皱了眉,事实上,他们抗洪救灾,尤其是抗洪这件事,大规模的自然灾害过后,类似的利益纠纷非常普遍。上游泄洪导致下游受淹,临时改造工程对局部造成损失,这些责任的界定往往非常复杂。在缺乏统一协调和法律依据的情况下,很容易演变成村与村、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指责和“算账”。尤其是在大家都遭受了巨大损失,急需补偿和恢复生产的时候,这种矛盾会变得异常尖锐。

陈晓峰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很重要,可是如果真说起来他不做会不会很快被淹没,那肯定是不会一下被淹没的,增加的必然是他们来此的工作量,可以说是因为有了陈晓峰的提前预判,他们才能到这里游刃有余的解决很多问题,然而……

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必然发生的结果。

“我们继续做,先把最要紧的事解决了。”

指挥员说完,几个战士们接着干,而陈晓峰则在七嘴八舌中忽然心猛地一沉记起来一个事儿。

当时为了快速分流,确实在城北村的一个相对开阔地带开挖了一条临时引水渠,当时情况紧急,他只考虑了宏观的水流走向,对于局部几亩田地的影响,确实……忽略了。

或者说,他认为在保全整个村庄的大局面前,牺牲局部利益是必要的“代价”,但现在,这个“代价”,变成了一张冰冷的、带着勒索意味的账单,找上门来了。

“那也是大家一起同意的,怎么能全算我一个人的头上?我为了救你们整个村子!”陈晓峰试图讲道理,但是——

“少他妈跟老子说这些大道理!”

对方根本不吃这套。

周达追更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只知道,我们的田被你淹了,作为村长我也不得不跟你翻脸,今天你赔也得赔!不赔也不可能!总之,一分钱都不能少!今天拿不出钱,这挖掘机……你们也别想再用了!把挖机先交出来!”

他说着,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伙壮汉立刻散开,却不是找他们的挖机,而是将正在不远处作业的那台军用挖掘机和灌浆设备围了起来,一副不给钱就不走的架势。

这下弄得,驻扎的部队战士们立刻警惕起来,李队长带着人上前,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冲击军事救援现场,是违法的!”

“违法?”周达追冷笑,“解放军同志,我们尊敬你们。但这是我们村跟他们村的民事纠纷。他欠我们钱,我们来讨债,天经地义!你们总不能拉偏架吧?”

他很聪明,把问题限定在“民事纠纷”的范畴里,让部队不好直接干预。

“可我们还需要解决问题!需要用到挖机!你就是在阻碍!让你的人——撤离!”

伴随李队长的话,现场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陈明远也气得浑身发抖,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了儿子这几天的付出,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乡亲,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抄起身边的一把铁锹,就要冲上去跟周达追拼命——

“老子今天拍死你就解决了了!”

“爸!”

陈晓峰一把死死拉住了他。

他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对面周达追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心中那块因悲伤而沉寂的石头,忽然被一股冰冷的愤怒所激活。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周村长,你说的对,一码归一码。”

他松开父亲,独自一人,走到了周达追面前。

他比周达追高出一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恳求和愤怒,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田淹了,是事实。多少亩?损失多少?我们可以请第三方机构,或者镇上的农技站来评估,该赔多少,我们城西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

“但是,周村长,我们是不是也该算算另一笔账?”

“另一笔账?”周达追愣了一下。

“对。”陈晓峰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当时企图破坏抗洪抢险,这笔账,怎么算?”

他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

“还有,你故意拖延、阻挠上级抗洪指令的执行,差点造成城西村全村覆没、下游数万亩良田被淹的严重后果。如果我当时没有带回挖机,如果部队没有及时赶到,这个责任,是你周达追一个人能承担的吗?这笔账,我们是该跟你算,还是该跟政府里算?”

最后一段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达追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可以蛮横,可以无赖,但他怕这个。他那些往上爬的美梦,最怕的就是这政府。

“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是不是胡说,我们有很多证人。”陈晓峰的目光扫过身后的周黑子、老李头,甚至扫过那几个跟着周达追一起来的、此刻眼神已经开始躲闪的村民。

而这时候周黑子更是走了过去,“叔,我说了我是自愿的,而你以权谋私,用村里的资产弄的那台挖掘机,现在又向遭受严重灾害的邻村进行敲诈勒索,这笔账,我就不说了。”

他的低语很低,但是周围几个爪牙还是听到了,脸色变幻莫测。

黑子接着说,“我要是你,我连挖机都不要了。”

周黑子最后提高了声音,是给陈晓峰他们信号,别提挖机爆炸的事儿。

可没想到,周达追咬了咬牙抬起头:“这不行!那一台挖机好多钱!算了!算我倒霉!不,算我做了个善事,最后也没耽误不是吗?你把挖机给我们带回去,这事儿就算了……不过,油你要加满!”

陈晓峰等人脸色愈发难看。

不仅他,所有村民们都知道,挖机早就炸了,而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陈晓峰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走到了周达追面前:“先不急说,我这儿,还有点别的东西。”手机里面传出的,正是那天晚上,周达追在他面前,威逼利诱,要求用十亩地换挖掘机的声音,靠在耳边的声音,是周达追自己的声音——

“……拿你们村东头的十亩田抵押……我就答应你给你一辆……”录音放在他耳边播放的清晰无比。

周达追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他像被抽走了骨头的癞皮狗,瘫软了下去。

“这是证据。”陈晓峰在周达追想要拿走手机时,关掉录音,冷冷地看着他,“别想抢,我有无数备份,但周村长,现在,我正好想跟你来谈谈,这账,到底该怎么算?不如……用你那一台挖机抵账,你觉得行不行?”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周达追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带着恐惧的喘息声。

而这,仅仅是第一张找上门的账单。

陈晓峰在他点头后,只是轻轻略过他的眼神转身走回去继续弯腰干活儿,可他心里知道,这洪水过后,还有无数笔账,在等着他,包括这个千疮百孔的村庄,肯定也会一笔一笔地,清算。

而他除了等着命运带着账单找上门来,似乎……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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