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以一灯传诸灯,至万灯皆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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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桂香的这一个举动,像点燃了干柴的火星。

一直站在角落里,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老沈头,也走了上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油腻的钱包,从里面数出五张百元大钞,放在了存折和王婶的钱上。

“俺……俺也没啥钱。”他沙哑地说道,“这是前两天去邻县,帮人捞了头牛,人家给的辛苦钱。都拿出来,给村里用。俺爷俩的房子,晓峰给俺们的了,俺们自己盖,不要村里一分钱。”

“沈大爷!”

“还有俺的!”周黑子也大步走上前来,他用那只独臂,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看也没看,直接拍了上去,“俺这条胳膊,就当是给村里修桥了!不够俺再去挣!”

“算……算我一个!俺没多少……就二十……别嫌弃!”张大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

看着蓑衣上的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这就是众人的力量,或者说,这就是善的力量。

“俺也出一百!”

“俺家还有五十!”

……

村民们,一个个,都围了上来。

他们从口袋里,从布包里,从鞋底的夹层里,掏出了自己的钱。一块地,五块地,十块地,皱巴巴的,沾着泥土的,带着汗味的……

那些钱,像一片片枯黄的叶子,纷纷扬扬的,落在了那本存折上,落在了那只长命锁上。

很快,石磨上,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五颜六色的“钱山”。

那不是一堆钱。

那是一颗颗被唤醒的、滚烫的、善良的心。

远处的李队长和战士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他们走南闯北,抢过无数的险,救过无数的灾,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这比任何一场胜利,都更让人震撼。

李队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通信员,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却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给我接通师部!……不!直接给我接通军区宣传处!”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片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着怎样一个动人的故事。最主要的是,他觉得那些人给的募捐……会更多!

而就在这人头攒动、群情激昂的时刻,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老李头。

他一瘸一拐地,从人群外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走到石磨前,看着那堆钱,冷哼了一声。

“瞎胡闹!”他一开口,就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就凭这点钱?盖房子?修桥?买种子?你们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老李头却不理会众人,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走到陈晓峰面前,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一个东西,塞进了他怀里。

那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陈晓峰打开一看,愣住了……好大一块金。

他就带着这个东西,天天水里来水里去?此刻,老李头抬起那双布满沧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晓峰,一字一句地说道:“有这个,成立一个城西村灾后重建合作社!多找点人募捐,你当法人,我当监事!所有的钱,所有的物,都入股!咱不靠天,不靠地,就靠咱们自己!把这个村子,还有以后周边的……水利都重新建起来!小子,敢不敢接?”

那块被红布包裹着的金子,在阳光下,发出一道沉甸甸的、几乎有些刺眼的光。

那不是金条,也不是金元宝,而是一块歪歪扭扭、带着泥土印记的老金块,像是从那个老坟里刨出来的传家宝,充满了岁月和故事的粗粝感。

陈晓峰捧着那块金子,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他不是被金子的价值镇住了,而是被老李头那句“你,敢不敢接这个盘”给问住了。

成立合作社?

这个词,对于他这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太大了,太重了。他会算水文数据,会分析地质模型,但他不懂经营,不懂管理,更不懂如何去驾驭一个由人心、利益和希望交织而成的复杂集体。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陈明远也愣住了。他看着老李头,又看看那块金子,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当了一辈子水利站站长,会修水泵,会看图纸,但他也没搞过合作社,“这合作社管啥?”

整个村口,再次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村民们愣愣地看着那块金子,又看看一脸严肃的老李头,居然又手足无措起来,“说实话,我也是随便说的!不过陈晓峰是大学生肯定知道!”

然而陈晓峰还有周围人刚被激起的热血都有些懵。

很显然这是个宏大、具体的“好方案”,只是大家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咋……咋都不说话了?”老李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也不确定的颤抖,却故意嘲讽——

“刚才不是一个个都挺能耐,钱也掏了,力也出了吗?怎么一说到正经干事,就都成了闷嘴葫芦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石磨前,用那只没受伤的脚,踢了踢磨盘。

“我告诉你们,光凭着一腔热血,管不了三天!今天大家伙儿能把钱掏出来,明天呢?后天呢?地里的苗子要钱买,塌了的房子要砖瓦,孩子上学要学费,谁家没个急用钱的时候?到时候,是不是又得为了三瓜俩枣,闹得脸红脖子粗?这是我要做的事儿!”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众人热血下的现实焦虑。

“一个村,要想真正站起来,不能光靠捐款,不能光靠部队帮扶,更不能光靠政府救济!那些都是外力!外力总有撤走的一天!咱们得靠自己,生出能挣钱、能过日子的新‘根’!”

他把手,重重地拍在那块金子上。

“这块金子,是我爹传下来的。他当年是走南闯北的货郎,见过世面。他跟我说,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但要是把人心跟‘利’字捆在一块儿,就比啥都结实。”

“成立合作社也好还是什么帮扶中心的,总之,就是要把咱们大家伙儿的心,跟村子未来的‘利’,捆在一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地的出地,有脑子的出脑子!咱们一起,把这村子当成自家的买卖来干!以后村子好了,挣了钱,大家伙儿按股份分红!这,才叫长久!这,才叫真正的重建!”

老李头的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平日里最爱发牢骚、最爱算计的孤僻老头,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一盘棋。

陈晓峰算是弄明白了,听得心潮澎湃。

他也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在自己面前缓缓展开,可是正因如此——

“李大爷……”

他捧着金子退回去,声音颤抖,“我……我怕我干不了……”

“你干不了,谁干得了?”老李头眼睛一瞪,“你是大学生,有文化,有见识!你连洪水和周达追那种无赖都扛得住,还怕领着大家伙儿过好日子?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这帮老骨头给你撑着吗?我当监事,就专门盯着账,保证一分钱都错不了!明远当副手,他懂工程!王婶她们管后勤!老沈家水性好,以后河道养殖、清淤都归他们!大家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吼了一声。

“对!成立合作社!”

“咱们自己干!”

村民们的情绪,被老李头这番更具建设性的蓝图,彻底点燃了!如果说之前的捐款是感性的冲动,那么此刻,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可行的、能让所有人都受益的未来!

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李队长带着几个肩上扛着摄像机的战士,走了过来。

“老乡们,打扰一下!”李队长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喜悦,“刚刚接到军区宣传处的电话,他们对咱们城西村军民一心、自力更生的事迹非常感动!已经派了前方的战地记者,要对咱们村进行一次直播采访,在这之前,我给大家先录制一下……先把咱们城西村的精神录制下来!以后……向全国人民展示!”

直播?采访?村民们一听,顿时又兴奋又紧张。他们一辈子土里刨食,哪见过这阵仗?

一个年轻的、戴着眼镜的摄影兵原本是记录部队的日常,此刻,在李队长的引荐下,走到了人群中央。

他看着石磨上那堆五颜六色的钱,看着那只银质的长命锁,看着那块沉甸甸的老金块,看着村民们脸上那种混杂着悲伤、坚韧和希望的复杂表情,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打开了话筒,对着镜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各位同志们,我现在是在刚刚经历过特大洪灾的沂河城西村。在我身后,没有抱怨,没有等待,只有一群刚刚擦干眼泪,就选择用自己的双手重建家园的、最可爱的人。今天,他们在这里,自发地成立了一个‘灾后重建合作’的计划……”

镜头,对准了那座小小的“钱山”。

对准了柳柔那本薄薄的存折。

对准了王婶那只承载了半生思念的长命锁。

也对准了老李头那块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老金块。

采访开始了。

记者第一个采访的,是王婶。

王婶对着镜头,有些拘谨,但当记者问起她为什么愿意捐出自己的一切时,她只是抱着那件蓑衣,朴实地说道:“家没了,可晓峰这个儿还在。有儿在,就有家。钱……是身外物,人情,比钱金贵。”

镜头又转向了张大牛。

这个粗犷的汉子,面对镜头,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地搓着手,半天才憋出一句:“俺……俺之前混蛋!俺对不起陈站长,对不起晓峰!俺……俺没钱,但俺有的是力气!合作社要干啥,俺第一个上!”

采访到老李头时,他只是指了指那块金子,又指了指陈晓峰,言简意赅地说:“俺信这小子。也信咱们自己。”

……

镜头一路走过。

最后的镜头才是聚焦在了陈晓峰身上。

他没有看镜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了远处那座为爷爷立下的、沉默的空坟。

“我不想说什么豪言壮语。”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沉,“我只想把我们村,建成一个……再也不会被洪水冲垮的村子。我爷爷,我妈,还有所有在这场灾难里失去的……他们都会在这里,看着我们。”

这场没有彩排、充满泥土气息的记录,日后会否通过网络,传播出去,他都无所谓,他只是觉得城西村的故事必须好好写下去。

为了那本存折,那只长命锁,那块金子,为了那一声声质朴却充满力量的话语。

这像极了他之前偶然路过佛寺时,看到的一句话——

以一灯传诸灯,至万灯皆明!

然而就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视频一经过飞入部队,就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引爆战士们的情感。

“看哭了!”

“太不容易了!为城西村加油!”

“地址在哪?我要捐款!”

“那个叫陈晓峰的小伙子,是条汉子!”

“能来部队参军吗?”

“我已经联系了我家公司的基金会,准备定向援助!”

……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临时指挥部。

视频继续发出,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个人捐款,有来自各大企业的援助意向,有来自其他省市的水利专家表示愿意提供技术支持,甚至还有在外打工的城西村年轻人,看到直播后,立刻表示要辞掉工作,回家乡参与重建!

这是巨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暖流。

这是巨大的善意——

他们因为这里的善,而全部涌来!

这个刚刚经历过创伤的小小村庄,似乎马上就要重建成功!

陈晓峰也是不可思议,原来事情的转机可以如此瞬息万变,就如天色一般?

深夜,对账已经成了他们的日常……善款过多,根本不是他们的小钱可以比拟。

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们更多觉得是压力。

毕竟这是重新建立村庄的大事儿……每一件都要好好处理,幸好,陈晓峰还不用去上学,已经放假了,这个暑假,他觉得自己有的劳累了。

又一个72小时过后,入夜,陈晓峰缓缓地走到了那座流水前的空坟,和老李头一起,将那块沉甸甸的老金块,轻轻地放在了墓碑的基座上。

“爷爷,”他低声说,“您看见了吗?您说得对,只要‘根’还在,人心就在。人心在了……”他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

这是一块正在汇聚着全国善意的、充满希望的天空。

“人心在……天,就真的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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