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高兴(1 / 1)
太阳出来了,晒得人脊背发烫。
洪水退去后的第三天,城西村的空气里,那股子淤泥和消毒水混杂的气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阳光的蒸腾下,变得更加浓烈、呛人。
这味道,钻进鼻孔,提醒着每一个人,噩梦虽然过去了,但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村口那台临时征用来的石磨,成了全村的焦点。
石磨上,不再是钱,而是一串由李队长亲自用红纸写下的、不断更新的数字。
那数字,代表着从全国各地涌来的捐款,它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每天都在增长。
十万,三十万,八十万……当数字突破百万大关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一百万!
这个数字,对于这些一辈子土里刨食,兜里揣着几十块钱都觉得心里踏实的庄稼人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每个人的心,也烫出了那些在洪水面前被暂时压抑下去的、最原始的欲望。
临时指挥部里,一场关于“如何分钱”的会议,已经开了整整一个上午,却没讨论出任何结果。
气氛,比抗洪时还要紧张。
“俺说句公道话!”第一个拍桌子的,是李翠花,张大牛的媳妇。
她那张原本因疲惫而蜡黄的脸,此刻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这次抗洪,谁家出的力有俺家多?大牛是第一个跳下水堵豁口的!俺们家那十亩地,也是第一个被挖的!要说分钱,俺们家理应拿大头!”
她这话一出,立刻有人不干了。
“凭啥呀?”一个在洪水中崴了脚的汉子,把缠着绷带的脚往桌子上一搁,嚷嚷道,“你家是出力了,可俺这是受了伤!工伤!下半辈子可能都干不了重活了,俺这损失不算啊?”
“还有俺家!俺家那两头老母猪,一头二百多斤,全让水冲跑了!那可是俺给儿子娶媳-妇的本钱!这钱不该赔啊?”
“俺家墙塌了……”
“俺家屋顶漏了……”
帐篷里,瞬间变成了菜市场。每个人都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家的损失,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唾沫星子横飞。那些在抗洪时还能相互搭把手、递口热水的邻里情分,在这一百万的“钱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陈明远坐在主位上,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疼。他想发火,想骂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这个”,可他看着那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上面写满了灾后的焦虑、对未来的恐惧,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这火,发不出来。
柳柔坐在一旁,不停地给大家倒水,想缓和气氛,可没人喝。
老李头作为“监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遮得看不真切。
陈晓峰,还试图用他的“科学”来解决问题。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将连夜做出的一个Excel表格投到临时拉起的幕布上。
“各位叔、各位婶,大家静一静。”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为了公平起见,我根据各家各户上报的实际情况,做了一个初步的损失评估和补偿模型。大家请看……”
幕布上,是一个复杂的表格。房屋损毁按面积和结构分了五个等级,田地损失按淹没时间和作物类型也分了等级,甚至连丢失的鸡鸭牛羊,都按照市场价折算成了具体的数字。
每个家庭对应一个复杂的加权分数,最后得出一个具体的“建议补偿金额”。
“……根据模型计算,王婶家的房屋全毁,且无其他经济来源,她的补偿系数是最高的,为1.2;张大牛哥家的十亩良田被毁,影响长远生计,系数为1.1;李叔家的祖坟,因为其精神价值无法估量,我暂时将其设定为一个特殊补偿……”
陈晓峰认真地解释着他的模型,他相信,数据是客观的,是理性的,是能解决一切纷争的。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李翠花就第一个尖叫起来。
“啥玩意儿?俺家才1.1?王婶一个孤老婆子,凭啥比俺家还高?她家就一个人,俺家可有老老小小五口人要养活!”
“就是!”那个崴了脚的汉子也嚷道,“俺这脚是永久性损伤,你那模型里咋没体现出来?就给了个0.8的系数?看不起谁呢?”
“俺家那头老母猪,是怀了崽的!一窝能下十几个!你光按市场价算,俺亏大了!”
村民们根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权重,他们只认最后那个数字。只要那个数字比自己预期的少,比邻居家的低,那就是不公平,就是偏袒!
陈晓峰想过,众人会提出质疑,所以他才精心设计了一份跑过市场数据,自认为无比公平的科学算法。
可在此刻,众人的面红耳赤中,谁是笑话,不言而喻。
事实上,可以计算出的都不算大事。
洪水的流速,堤坝的承压都可算,唯独人心的重量,太难了!
难到他张开口想告诉他们这个模型是多么的科学,但看着那一双双或质疑、或愤怒、或贪婪的眼睛,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吧嗒”一声,老李头将他的烟锅子在桌上磕了磕,站了起来。
他扫视了一圈吵吵嚷嚷的村民,然后走到幕布前,直接伸手,“啪”地一声,关掉了投影仪。
帐篷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分钱?”老李头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看你们一个个,是都想把自己的良心,按斤两称一称,卖个好价钱!”
他指着李翠花,“你家地没了,是,损失大。可抗洪的时候,是谁第一个喊着要跑的?是谁家男人被晓峰他爹逼着才留下来的?”
他又指向那个崴脚的汉子,“你脚受伤了,是,该照顾。可你受伤,是因为你偷懒躲在后面,结果脚滑了自己摔的!当俺们都瞎?”
他再看向那个丢了猪的,“你家的猪是跑了,可发救济粮的时候,你是不是一个人领了三份?说你家猪也要吃饭?”
老李头一桩桩,一件件,把这些天每个人心里藏着的那些小九九、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全都抖落了出来。
被点到名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都低下了头。其他村民,也都不再作声了,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这个平日里最闷不吭声的外来户可以说是本村最不合群的老头,此刻,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人的不堪。
“我告诉你们!”老李头把那块一直揣在怀里的老金块,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笔钱,是全国人民的善心,是部队同志们的脸面,是晓峰他爷爷用命换来的希望!不是给你们分了,然后揣进兜里,各过各的日子的!”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陈晓峰身上。
“这钱,一分,都不能直接分!”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之前就说了,这笔钱,将全部作为咱们‘城西村灾后重建合作社’的启动资金!谁家房子塌了,合作社统一出钱、出人、出图纸,给你盖!但房子盖好了,你得按工时,给合作社干活还账!谁家地淹了,合作社出钱买新苗,请专家指导,帮你改良土壤!但地里打出来的粮食,头三年,要按三七开,三成归合作社!谁家丢了鸡鸭猪羊,合作社先给你垫钱买新的,但这钱算你借的,得还!”
“至于周黑子的胳膊,李叔的祖坟,王婶的后半辈子……这些用钱算不清的账,合作社来养,来管!这就算合作社给全村人,买下的第一笔‘良心债’!”
“从今天起,这个村里,没有谁占谁的便宜,也没有谁欠谁的人情!只有一笔账,那就是你为这个家,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年底,合作社挣了钱,就按这个‘贡献’,给大家伙儿分红!”
“我话说完,谁赞成,谁反对?”
老李头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像一杆标枪。
整个帐篷,落针可闻。
村民们都听傻了。他们从没听过这种说法。不直接分钱,反而要“干活还账”、“入股分红”。这听起来,好像……更公平?也更长远?
陈晓峰也听得目瞪口呆。他看着老李头,这个被他认为是“现实”甚至“冷酷”的老人,此刻却提出了一个比他那个“科学模型”要高明百倍的、充满了东方智慧和乡土人情味的解决方案。
虽然合作社这个东西他只在书上看过,也许老一辈的人知道,但这个方案究竟行不行……
“不回避利益,反而将所有人的利益,与村庄的集体利益,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我……我赞成!”
第一个举手的,是张大牛。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俺虽然听不太懂,但俺觉得……这个法子,提气!不就是干活吗?俺有的是力气!”
“听起来,这个合作社是保护每个人的损失,但补偿的方式,不是一次简单的金钱,而是未来的共同赚钱?是吗?那俺也赞成!”李老汉也举起了手。
而干娘王桂香自然是看着陈晓峰,眼里含着泪,“只要是你干,俺啥都愿意干。”
然后——
“赞成!”
“赞成!”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举起了手。
陈晓峰看着眼前这景象,感觉自己之前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微松了下来,只是话虽如此,后面只怕还是要一堆的事……
“小子,”老李头走过来,拍了拍陈晓峰的肩膀,“记住,以后算账,得这么算。别算数字,算人心,才能把根扎稳……”他是靠着陈晓峰说的,陈晓峰皱了皱眉点头,“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算了,先这样吧,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众人都同意了,自然是好的。
至少大家都这么想的。
事情落定后,周黑子,老沈小沈,老李头都相继离开,部队的填坑和修复,消毒,始终在进行中,合作社的手续却非常繁琐,疲于应对的陈晓峰父子二人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陈晓峰觉得这是他上大学以来最痛苦的事情了,没日没夜的和数据打交道。
就在他们快处理完的这天,外面传来了一声陌生的呼喊——
“可让我好找,你们这里可有叫陈德水的蛮?”
那女人口音是明显下游杏林村的,有些闷闷的。
陈晓峰刚从爷爷的去世里缓过来,心猛地被刺了一下,莫非是爷爷的尸体找到了。
陈明远也赶紧站起身来走过去,“请问……找我父亲什么事情?”
对方上下瞧了瞧陈明远皱着眉时,柳柔则从一堆烂账里走出来,眼睛亮了:“张护士长!”
那女士看见柳柔也是眼睛一亮,“小柔,你在这……”
柳柔忙拉住陈明远,“这是我的爱人!陈德水是我的公公,你找我公公……”
“什么我找你公公,是你公公被水冲到我这,你们就不找的吗!”那张护士长说完,柳柔的眼睛瞪大了,“公公!还活着!”
陈明远和陈晓峰也睁大了眼,呼吸都凝固了。
“爸还……”
“爷爷在哪!”
“现在知道着急了,前两天暴雨,他胸口被扎了一根……道路不通,信号没有,昏迷不醒的,我们下游打捞到以后就紧急救援,这两天人醒了,才知道怎么找……”
随着护士长的话,陈明远和陈晓峰几乎异口同声,“在哪?我们去接爸(爷爷)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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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下游杏林村的路,又湿又滑,坑坑洼洼。
载着陈明远一家的军用吉普车,在泥泞中颠簸着,每一次震动,都像是敲在陈晓峰和陈明远的心坎上。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狂喜、不安和巨大困惑的气氛。
爷爷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团火,在陈晓峰的心里烧着,把他连日来积压的悲痛、悔恨和麻木,都烧得一干二净。他感觉自己像重新活了过来,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他甚至忍不住,隔几分钟就傻笑一下,然后又赶紧用手捂住嘴,生怕这像梦一样的消息,会一不小心被他笑跑了。
陈明远则坐在他旁边,这个在全村人面前都强撑着没有倒下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孩子,不停地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揉着自己通红的眼睛。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柳柔坐在副驾驶,回头看着这对喜极而泣的父子,眼眶也是湿的。
中间两边也是交互了信息才知道,部队一路打捞过,两日没打捞到人就回来了;杏林村这边呢捞了人就连忙回去救治了,两边就这么刚好错开。
陈晓峰有些兴奋的说,“不知道爷爷看到村庄保住了,得多高兴……”
也是说起这村庄的事儿,张护士长却神色复杂的提道:“未必,你们村已经上新闻了,老爷子不知怎的,不太高兴。”
这话说的一家三口表情又凝重起来,陈明远皱眉说,“不高兴?为什么?”
陈晓峰说,“这村庄得到全国的援助,有这么好的资源,没有被淹没,没有伤亡……这怎么就不高兴呢?
柳柔也看向张护士长,比较直接:“张姐,俺爸他不高兴是为啥呀?村子保住了,全国人民都来帮咱们,这……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