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我2019年的鲜花(1 / 1)
我被困住了。
周围雾蒙蒙的,昏暗一片轻一片重,交替朦胧;仿佛走在阻力时轻时重,时而黏稠时而畅通的暗河里。
我好像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暗河的出口。
不管我再怎么焦急,我拼命想迈出大步,却走不快;我想大喊求救,发不出声音。
我到底被困在什么地方了?
连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都有点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也像周围的暗河一样,只充斥着层层斑驳暗影,却没有一个清晰轮廓——
等等。
我好像忽然被记忆点了一下肩膀。
那首歌……此刻从昏暗深处响起来的那一首歌,是我的成名曲;那是我的声音,像雾气弥漫似的歌唱。
我是黄昏逐渐淤紫的天空
我是一场无话可说的对话
与你在静寂中对望
回家的路曲折沉默
我游在暴雨里,浮在海浪上
当人唤醒我时,我将被淹没
沉下海底,再不见天光
我来到黑摩尔市的那一年,只有十八岁,仅有一副好嗓音,想要成名的幻想和七百刀。
老家是一个仅有五千多人的小城,在那儿,我才华耀眼、充满可能;在黑摩尔市,我是路边的一棵杂草。
我租的房子里,住了十七个人。
我睡在阁楼的一张吊床上,有时后背酸痛得受不了,就在木箱和行李箱上铺好被褥;阁楼另一头,还睡着另外三个女孩,各有各的不切实际,和我一样。
有人想当作家,有人想成为时尚设计师,有人想当演员……我们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与梦想无关的事上:翻汉堡肉饼,给客人端菜,替店铺写好评。
不知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投身扑进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里,将生命化作它滚滚向前的燃料;只因为我们相信一句话——若是能在黑摩尔市闯出来,你就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所向披靡。
……我都想起来了,包括我是为什么进来的,又该怎么出去。
她是在我好不容易拿到驻场歌手这一兼职时,出现的客人。
现在很少有地方请驻场歌手了,除非你已小有名气,有自己的乐队和作品。我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尽管没有工资——一周里有两个晚上,我唯一能指望的收入,是客人的小费。
有时候跟小费一起递给我的,还有一些或隐晦、或无礼的邀请:有人请我去喝一杯,有人递给我一张楼上酒店的房卡。
她只是倚在椅子上,远远看着我的尴尬、不适和推托。
那时她的脖子上,只刺着一个男人名字。或许是爱人吧。
“你身上有一层罩子,”她说。
“什么意思?”我问道。“这是个比喻吗?”
噢对,那是后来了,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即使她从不付我小费,从不为我解围,她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客人——因为她爱听我写的歌。
她从来没有说过,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这一点可不容易。
我这么一个开朗外向的人,身上绝没有什么罩子;她才像个罩子里的人,脸冷话少,相识大半年,我连她的职业都问不出来。
“身上罩着一层罩子的人,不适合追求你这种梦想。”
她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也没问我想不想来一杯。她就是这种人;我很少见到完全没有照顾他人意识的女人。
“因为罩子,世界和命运都看不见你,再唱下去也没用。”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反应,但脸色八成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你知道吗?最容易吸引受众、获得好评的,就是在大众平均水平线上下浮动的作品。”她说,“你的曲子下面,评论多半都是一些‘好怪啊’、‘听不懂’之类的留言吧?曲越高,和越寡,你为什么不去写一点琅琅上口的节奏歌?”
“我不是有罩子吗?”我已经很不高兴了,“怎么,写些口水歌,就没罩子了?”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说,仿佛这是什么世人皆知的定理。
我那时对她很失望。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放下对她的成见——除非爱人死了,否则在身上纹爱人名字,真的很土诶——跟她成了朋友的;没想到,她明明喜欢我的歌,却还能说出这么无聊的话。
“我走了,”我说,“你最好也别回家太晚了。”
花了我二十一年来所有的礼貌和克制,我才没把后半句冷嘲热讽说出来——“免得你男朋友生气”。
“我知道怎么去掉罩子,”
在我站起身走了两步之后,我听见她幽幽地说。
音乐是我的生命,但那一晚,那一句话,却是我听见过的、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我只是一个歌手;她却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塞壬。
“我知道如何让你成名。”
我转过身,看着她,不知不觉,已经跌坐回她的身边。
……但她后来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觉得她精神有问题。
难道只有精神有问题的人,才会喜欢我的歌吗?真叫人沮丧。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你只要照着做就行了。”她在电话里,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像一把冻凉了的刀,切过暗河,切开阁楼里其他几个女孩的沉沉呼吸声,贴在我的耳朵上。
“6月19日晚11点,你去w酒店大厅酒吧,点一杯酒。你会发现,那里有一架钢琴。”
那又怎么样呢?花我几天的晚餐钱,点一杯酒,就为了看看钢琴吗?
“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有点不耐烦似的,说:“你还是个客人。你说自己想弹一曲,他们不会阻止你。”
她说,唱你最喜欢的那一首。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抱着“试试也只花一杯酒钱”、“不配合精神病人说不定以后更麻烦”的心态,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在w酒店的钢琴前坐下了,轻轻哼唱起我最得意的作品。
只要有音乐,只要能唱歌,我就会忘记我身上五块钱三条的内裤,忘记下一个月的信用卡账单,忘记我与这家酒店里的人的距离。
那是我在世上的唯一主人;我爱它,我被它折磨,我俯首称臣。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与魔鬼做一千万次交易,用我的音乐侵略、淹没、勒杀这个世界上的庸常。
我是被掌声惊醒的。
只有一个人在鼓掌,而且很快就停了。
他问了我几个问题,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愿意听一听我更多的曲子。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你怎么知道那个制作人就在w酒店?你怎么知道他想做一个不同的策划?而且居然和我对了胃口诶!”
我激动得要命,一直盘问她,还用掉了信用卡上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余额,请了她一顿酒。“你还听见了什么别的业内消息吗?”
“什么消息也没有,”她说,“你担心靠你自己走不下去吗?”
被她说中了。
明明终于摸到了门,我后来遇见的困难,却是以前连想都想不到的。
我曾经又向她旁敲侧击几次,发现我果然什么也问不出来,反而偶尔会被她刺痛——“你费尽心力想写的,就是那种歌?”
“当然不是,”我辩解道。
那个时候我们已有很久没见面了,只是我偶尔会发给她一条问侯短信;她从来不回。
她只会接起我打过去的电话而已,真是怪人。
“但是合约就快到期了。要想继续和公司续约的话,我就要做出方向上的调整……你也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如果没有帮助,只是把歌放出去,不做一点市场宣发,那我只会默默沉底而已。”
世上早就没有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一类童话了。
不管是什么作品,只要夸的声音够多,就能让足够多的人相信它足够好——大部分人的品味和思考,都需要有人代劳。
“你之前不是已经做了很大让步吗?你那首歌,根本就没出吧?”
因为唱片公司觉得它歌词太玄,调子也并不抓人,公司内还有人批评说,听了都觉得闷气,不知所云,听了上一句,下一句都不知道在往哪走。
要说听了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我简直想把那人杀了。
明明是看我的风格不同,才签的我,现在却又要我往billborad前十的热曲风格去靠……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只是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我叹了口气,“我之所以被签,不就是都靠了你……”
“不知道。”她干脆地说,“你自己的音乐,你自己都无法坚守,更不要来问我。我只是恰好得知了一个关键节点而已。”
看来她还是不肯告诉我实话。
什么“命运关键节点”,“与居民的交易”……简直是小说一样的情节。
她可能只是恰好知道了制作人的行踪而已,就让我去试一试运气。
我挂了电话。
电话虽然挂了,但她那几句话阴魂不散,把我的脑子变成了一个鬼屋。
我想我到底还是做不到削足适履。
如果唱歌,反而意味着被这个世界谋杀……我宁可去买一张回老家的灰狗巴士票。
我找到当时签我的制作人,反复劝说、求情;出于某种奇迹,他同意让我在合约期的末尾,把当初酒店钢琴前的歌做出来。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新歌发布了。
仅是一个单曲,没有专辑,没有期待。
那是2019年年中的事;到了下半年时,我已成了全球最炙手可热的新人女歌手。
……只要能在黑摩尔市闯出来,你就能在世界上所向披靡。
世界捧着花,打着灯,举着麦克风蜂拥而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那个名叫水银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