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5飞絮(五)(1 / 1)

加入書籤

小兵被踩着脸,仍不服气,咬牙切齿道:“凭什么要我们南人抛家弃子,去守你们北人的土!”

何必冷笑了两声,用手指着自己说:“我们北人?”

似是觉得荒唐到了极点,他懒得再辩,一脚将那小兵踹开老远,冷声道:“滚。”

小兵被同僚扶起身,擦着嘴边的血:“疯狗!”

何必原本已经转身上小轿了,忽然又转过身阴狠道:“知道就好。谁再敢在我家爷的地界上说他坏话,我饶不了他!”

小兵不敢再顶嘴,只好让何必大摇大摆地走。

经过这么一番闹,原本热闹的街头已经空无一人。路过孙管事的马车时,何必留意瞟了一眼,挥手道:“停。”

小轿落下,车帘挑开一线。

孙管事顶着一脸挑不出错的笑:“何侍卫,好巧。”

“确实巧,又让孙管事见笑了。”何必扫了眼前后十几辆马车,盘问道:“好大的阵仗,这是从哪来,往哪去?”

宁王一家刚从北边儿迁来,根基虽不稳,但万万不能得罪。孙管事滴水不漏地答道:“这些都是从乡县选来的歌女舞姬,已经在城防司报备过了。”

“是给徐逢过寿用的?”

许是错觉,徐逢两字一出,昭昭察觉旁边的王柳儿僵了一瞬。

“是给徐大人过寿的。”

何必冷笑道:“天高皇帝远,他这官儿当得真舒坦。”

孙管事颔首不语,何必说了句告辞,上轿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孙管事轻声骂了句晦气,又赶紧吩咐车夫快走,生怕卷进了方才的闹剧。

——

教坊是处七八层高的临江楼,金铸就,玉雕成,花楼檐角都挂了灯笼,在雾灰色的夜色中红得刺眼。

众人下了马车,规规矩矩地跟在瘸腿婆子身后,去管人事的部头处记名入册。

昭昭是其中年纪最小的。部头捻着她薄薄的籍册看了又看,反问道:“十三岁,太嫩了些,你是怎么选进来的?”

身边的姐儿们跟着笑:“就是就是,小娃娃一个,来凑什么热闹?”

没等昭昭解释,部头已把她的籍册丢掉一边,用笔杆敲着桌子道:“下一个!”

昭昭被周围的人挤到门外,她想求婆子帮忙,却没找到婆子身影。只好拉了个龟公,问:“孙管事在哪儿?我有事找她。”

龟公将她手扯开,没好气道:“管事走了半月,一堆账目等着她清点,哪有空搭理你?”

无奈,昭昭只好守在门外。

等姐儿们都记了名,昭昭拉住欲走的部头:“叔,我是孙管事亲自选来的。”

部头挥手打断她:“往年混进来的小女娃都像你这么说。你去找孙管事写张字条,我就信你。”

昭昭耐着性子:“孙管事在忙。”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部头冲门外记了名的姐儿们吼道:“按乡县站整齐了!”

这是要分晚上的住处了。

昭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肩膀被拍了拍,一个老练的姐儿提醒道:“他这是故意挑你毛病,想讹你银子。”

又指了指墙角,那里有个傻站着的姑娘:“喏,她也是被讹的。”

昭昭走到墙角,问那姑娘道:“部头也挑你刺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姑娘气得跺了跺脚:“那绿毛王八说老娘长得黑,一看就是混进来的!黑黑黑,没这孙子的屁股黑!”

两人互相抱怨几句,商量好了对策,决定一起去上告孙管事,绝不让部头奸计得逞。

原本说得好好的,可等部头分好了住处、拿着名册要走时,那姑娘却恍然大悟了。

昭昭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几乎在一瞬间,方才同仇敌忾的姑娘就蹿到了部头身前,递上银票讨好道:“叔,方才那堂子里的光不亮,显得我黑了些,您现在再瞧瞧我的脸?”

部头瞧了眼数字,摇头道:“还是不够白啊。”

姑娘懂事,把玉镯取下来塞进部头的手中。

部头拿起玉镯瞧,笑道:“够白了,够白了。”

一旁的昭昭暗骂自己傻。哪有人初来乍到就敢树敌的?花钱消灾才是正理。

昭昭看着那姑娘如何行贿,又如何记名和分住处,待她走后,昭昭赶忙上去拦住部头:“叔,刚才那位姐姐孝敬了您多少?”

部头一手摩挲着玉镯,一手用银票扇风:“什么孝敬?我怎么不晓得?”

做作。

昭昭瞥见那银票的面额是十两,便也掏了十两银票递上去,学着刚才那姑娘说:“叔,方才我没站直,显得我个子矮年纪小,您现在再瞧瞧我的年纪?”

部头瞟了一眼银票,不屑道:“小。”

昭昭又掏了十两出来。

部头依旧不屑:“还是小。”

昭昭心一横,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多少算大?”

部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五十两。”

昭昭怔了一瞬,这次带来的银子有限,她得省着点花:“凭什么她只用给十两加个玉镯,我却要给五十两?”

“水涨船高,献殷勤要趁早。”部头用鼻孔看昭昭,“不想给?那就滚回乡县去。”

见昭昭没有加钱的意思,部头哼着小曲儿要走。

昭昭拦住他,道:“我鸨母与孙管事是多年好友,你若敢挑我的事,怕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部头眼珠转了转:“此话当真?”

“当真。”

部头盯着她,忽地笑了:“原来是自家人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走到一旁的石桌坐下,翻开名册问:“姑娘,你叫什么?”

昭昭报了名,部头掏出袖里的炭笔。好巧不巧的,那炭笔从石桌上滚到昭昭脚边。部头笑着看她,意思是帮忙捡捡。

昭昭刚弯腰,后颈猛地一疼。她眼前昏得发黑,晕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意识雾蒙蒙的,还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昭昭知道自己被拖到了一边,塞进了麻袋里。

部头踹了她一脚,对手下的龟公道:“真他娘的倒霉,在百来个人里挑中了硬茬儿!”

“麻袋里的这丫头有来路?”

“她说自家鸨母和孙管事认识。”部头啐了一口,“甭管真假,先丢出去再说……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她昏了头,不知跑哪儿去了。”

龟公领了吩咐,拉着麻袋往西侧门去。那儿停了辆牛车,上面堆的全是妓女们穿剩的旧衣服,每月按时拉到乡县卖。

龟公将麻袋丢上去,拆开束口绳,借着月光打量昭昭的脸。

“好嫩生的女娃娃……”

昭昭被龟公身上腥臊的汗味熏得作呕,拼命想醒来逃跑,可连睁眼的力气都攒不出。

幸好龟公喜欢丰腴妩媚的女人,对黄毛丫头没兴趣。他撤开身子,叹气道:“可惜年纪太小啦,不好用,只能直接卖啦。”

昭昭心中的恶心一点点结冰,变成了恐惧,部头只让把她丢出去,这畜生却想把她转手卖给人贩子,再好好赚一笔。

要逃。

咕噜咕噜的车轮碾过空荡的大街,青石路不平,一颠一颠的。昭昭后颈的疼麻感一点点消散,意识渐渐清明,手脚却仍使不上力气。

龟公哼着小曲儿赶着车,盘算着将昭昭卖去哪儿赚得多,野楼子给钱多但不爽快,暗窑子给钱少但利落……他扳着手指算着帐,却听身后啪的一声,装昭昭的麻袋摔在了地上。

“怪道!”

龟公停下牛车,将麻袋丢回车棚里。走了几步,又踅回去,扯开麻袋,扇了扇昭昭的脸。

还昏着。龟公满意地嗯了两声,重新赶牛上路。

车轮声滚滚,昭昭心里急得发慌。她是贱籍,出城入城都要路引,若是装在麻袋里被稀里糊涂带了出去,喊破天也进不来了!

得快。

昭昭用虎牙咬住舌尖,力气随着疼痛与腥甜渐渐恢复。她试着屈了屈手脚,身上的筋骨仍是虚虚软软的,跑也跑不了多远。

不知为何,牛车忽然停了,似是挡了谁的路。

龟公将牛车往路边带了带,涎着脸冲人打招呼道:“呦,柳儿姐,这是刚从哪家大人府上出来啊?”

他言辞尊敬,语气中却带着不屑与戏谑。

妓女出坊伺候客人一般都会留宿,像这种大半夜坐车回教坊的,多半是惹了客人不高兴,被赶出来了。

“关你屁事!”辕座上的马夫骂道,“白长毬蛋的东西,一天天的净瞎打听!”

龟公笑笑,奸亮的目光往车帘里挤,果然瞧见王柳儿脸上落了红指痕。这贱人得罪过他相好的姐儿,被主顾打了也是活该。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嘴碎几句,忽听马车后咚的一声,那藏人的麻袋又摔出车棚了。

龟公脸色一变,忙回身想将麻袋丢回去。谁知麻袋在地上打滚,还开口说人话:“柳儿姐救我!”

闻声,王柳儿放下手里敷脸的鸡蛋,头支出马车,盯着龟公手中不断扑腾的麻袋:“谁?”

没等龟公狡辩,马夫已经上前按住他的手,扯开了束口绳。昭昭钻出来,脸被闷得通红,大口喘着气说:“这龟公想卖我!”

龟公暗道一声遭了,立马开始狡辩:“不是我卖她,是李部头他……”

王柳儿在教坊待得久,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和利益牵扯,冷冷道:“是你自己去向孙管事请罪,还是我领着这小丫头去说?”

无奈,龟公只好回教坊领罪。

“多谢柳儿姐。”

王柳儿不自在地别过头:“要谢就谢老天保佑,你运气好遇上了我。”

望着她脸上的红痕,昭昭想,她之前的市侩和疯癫果然是装的,眼下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连自娱自乐的心情都没了。

“柳儿姐。”马夫瞟了眼昭昭,“还去游府不?”

做生意讲究人拉人,做婊子却得学会护食。

上任头牌就因为被王柳儿抢走了游明,悲愤下溺湖而死。

如今游明是王柳儿的大主顾,哪能带昭昭去他面前露脸?

昭昭懂马夫的意思,作势就要走,王柳儿却拉住她的手:“你留下,跟我一起去。”

见她疑惑,又补了一句:“孙管事之前特意让我带带你,你忘了?”

昭昭自然不会忘,但王柳儿之前不情愿,今晚为何就情愿了?

孙管事又为何这么抬举她,让头牌带着她出去露脸?事有古怪,昭昭推脱道:“柳儿姐,我来葵水了,怕是不能去大人面前伺候。”

王柳儿在主顾家受了气,原本郁郁的,听了昭昭这话,笑着嘲弄道:“嫩生生的小婊子,找借口都不高明。老爷们嫖你睡你,才不管你身上脏不脏呢,多的是法子折腾你。”

昭昭想走,马夫却已经把门关死,再用力都推不开。

见昭昭如此局促,王柳儿敛了笑:“不逗你了。上次你那五十两谢礼不够,再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阴影中,王柳儿神情倦然,慢悠悠地取下头上手上的首饰,放进小木盒里递给昭昭:“帮我保管一会。小穷鬼,你不会偷我东西吧。”

“没穷到那份上。”少了首饰,她身上的颜色黯了几分,昭昭问:“游大人喜欢素净的?”

王柳儿笑了笑,没笑出声:“待会你就晓得我为什么要摘首饰了。”

稍时,马车到了游府,停在下人进出的角门外。

管家等候已久,歪声怪气道:“张府的人半个时辰前就来了,你倒好,拖拖拉拉现在才来!老爷火冒三丈,就差没掀屋顶了!”

王柳儿喏喏道歉,管家气不打一处来,指了两个婢子扶她进府。

昭昭和马夫候在外面,望着王柳儿的背影消匿在夜色中。

方才管家那番话,她听后大致猜到了王柳儿为何来游府,问马夫道:“柳儿姐是来领罪的?”

马夫靠在辕座上,垂头剥着花生米:“柳儿姐刚回教坊,就被指派去伺候张大人。那老头子一看她裹了小脚,顿觉扫兴,把人赶出来不说,还派下人来游府告状。”

手中的小木盒变得沉重,昭昭猜到了王柳儿为何要摘首饰:“游大人难不成要打她?”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