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6飞絮(六)(1 / 1)
马夫点了点头,闷声道:“头牌不是那么好当的,游大人捧她也不是白捧的。你猜为何游大人与咱们孙管事那么交好?”
他左右四顾,见没人,压低声音对昭昭说:“他虽是兵马司指挥使,却徒有空架子,令箭跟鸡毛一样,根本调不动兵。外面传得那么威风,都是虚的。谁不知道他坐到这个位置,全靠讨好上司、逢迎同僚?”
嗤笑一声,很不屑地说:“他还管咱们徐知府叫干爹呢,比亲儿子都孝顺。”
这是个官场上的婊子,难怪会和教坊这么亲近,一点不顾忌脸面。
昭昭道:“他把柳儿姐捧出名气,再让她去伺候那些老爷大人?”
“不光是陪睡。枕头边嘛,听事听得清,说话声音也大。”马夫抖了抖衣袍上的花生屑,悻悻道:“今晚这种事,光我见着的就有七八回了。”
他还要说话,前边不远处的一扇偏门忽然有响动,门闩左右晃了晃,一个披袈裟的胖和尚挤出来。
胖和尚冲门里招手,十几个身穿袈裟的小沙弥跟着出来。他们年纪比昭昭小,男孩女孩都有,一一向胖和尚行了退礼,然后排成一绺进了游府角门,路过马车时看也不看一眼,木讷讷的,仿佛念经念傻了。
昭昭这才发现,游府紧挨福宁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从哪搞来这么多娃娃?”
“买来的呗。”马夫不屑道,“他四十岁了,还无后呢,为充场面,搞了一堆娃娃回来喊他爹。人当然不能白养着,就指使娃娃们去给他念经祈福。”
虞妈妈也信佛,她说信佛的人要么是求解脱,要么是赎罪。
按游明的做派,一准儿是后者。这般诚惶诚恐,身上多半有大业障。
昭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孙管事让王柳儿多带带她,话外音不正是引荐给游明?
思索着,角门里走出来一个小厮,冲这边发问:“你们是不是教坊的?”
马夫点头。小厮咂咂嘴道:“进来领人走。”
马夫的脸色骤变,急忙跟着小厮进了角门。
稍时,他抱着晕过去的王柳儿出来了,送进车厢时,不忘嘱咐昭昭:“你别挨着她。”
明面上看,王柳儿身上并没有外伤,可惨白的脸色和被汗打湿的头发,都说明她是疼晕过去的。
车轮滚滚向前,月光挤进风帘,借着黯淡的微光,昭昭看清了王柳儿流血的指尖和手臂上的针眼。
这是被针扎了手,极疼,却不伤皮肉,青楼教坊都爱用这招。
三人回教坊时,天已蒙蒙亮,孙管事还没睡,就等着王柳儿回来。
马夫和昭昭大致说明了情况,孙管事不耐地闭上眼,对身边的婆子道:“把她泼醒。”
婆子有些不忍,但拗不过孙管事生气,她从井里打来凉水,足足泼了三桶,倒在地上的王柳儿才无力地睁开了眼。
孙管事端坐在上,幽幽发问:“游大人可曾说了什么?”
王柳儿努力撑起身子,不肯那么狼狈:“游大人让您把存在教坊的花银退回去。”
这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得孙管事的脑子嗡嗡作响。
“混账……混账!”她两眼一黑,晕倒在婆子的怀里,被掐了好几下人中才醒。
回过神后,她狠抽了王柳儿几巴掌:“你得罪财神爷了!”力道极重,震得旁边的昭昭耳朵疼。
“奶奶!”见她还要打,昭昭上前维护,挡在王柳儿身前:“事已至此,您何必再打她?脸若打坏了,事情岂不是更糟?”
“脸?她还要脸?”孙管事指着王柳儿裙摆下的弓鞋,骂道:“你可见过猫儿剃了身上毛、狗儿不乐意摇尾巴,当婊子的把自己丑了弄,活该被恩客厌弃!”
王柳儿湿淋淋滴着水,脸颊红肿,嘴角渗出一丝血意,即便这么狼狈,背也挺得笔直。
“您骂得好。”她冷冷一笑,“我只恨自己不是猫儿狗儿,做了婊子还把自己当个人,有七情六欲,懂礼义廉耻,从此脚下不是人间,而是火烧火燎的地狱了!”
她眼中满是恨意与生无可恋,孙管事不好再怒下去,目光移到昭昭脸上,问道:“伺候男人不会,引荐自家姐妹总是会的吧?我让你带带她,你去游府一趟,就没引荐引荐?”
这语气颇为奇怪,仿佛笃定游明只要见到昭昭,就会将她留下。
“自家姐妹?”王柳儿盯着孙管事,看透了似的,嗤道:“我早说过别想拿我当筏子。我赚不到的钱,凭什么让她赚?”
“好,你好得很!”孙管事冷笑一声,吩咐婆子道:“咱家柳儿姐越发乖张,想来是之前被捧昏了头,赶紧吊在树上清醒清醒!”
婆子虽有不忍,但仍应声答是,拽着王柳儿的衣领走了。
昭昭还想求情,却被孙管事一个冷厉的眼神压住。
掌管偌大教坊的鸨母,和蔼面容下岂会没有雷霆手段?“昭昭啊。”孙管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来,坐。”
她情绪突变,昭昭生出几分谨慎,恭敬颔首道:“您是长辈,我怎能与您平起平坐。”
孙管事不好过分抬举她,拢了拢衣裳说:“那个部头和龟公,天亮我就让人把他们打出去。除这两人以外,还有没有其余人为难过你?”
明明是轻声软语,昭昭右眼皮却猛跳了一下,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就算孙管事与虞妈妈有交情,也犯不着这般对待她。
难道是……
“回奶奶,没有了。”
“那就好。”孙管事拉起昭昭的手握住,“你只管好好住着。今后谁欺负你了,你来报我就是。”
昭昭一千一万个确定,孙管事就是想把她往外推。她来云州是为了赚钱不假,想找找机会也是真,但种种选择里,不包括把自己卖个好价。
“奶奶。”昭昭笑了笑,“柳儿姐这么忍得耐得的人,都会有得罪主顾的时候,我粗浅愚笨,怕是——”
吱呀一声,门忽然推开了。
孙管事只当没听见昭昭的推脱之语,冲婆子招手道:“闹一晚上,也都乏了。你带昭昭下去好生安置,挑个干净的屋子。”
婆子应声答是,领着昭昭往姐儿们住的那栋矮楼去。
夜色如水,月光如银。
到矮楼下时,昭昭一眼看见庭中大树下吊了个人,单薄的身躯似残叶般在风中飘摇,不是王柳儿又是谁?
婆子牵着昭昭的手,一间一间屋子查过,空床都被分出去了,没地方给昭昭睡。这时昭昭忽然问:“婆婆,柳儿姐住哪间?”
婆子指了前边一间。昭昭推开门,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没什么装饰,朴素得有些简陋,屋中竖着一道木屏风,东西两边各一张床。
西边那张床积了灰,似乎许久没人睡过。
昭昭把包袱丢上去,回头冲婆子道:“我就住这儿了。”
她虽不明白孙管事为何这么抬举她,想把她往游明身边推,但事出寻常必有妖。
王柳儿被游明支使的时间久,如今又得罪了游明,昭昭和她亲近,说不定能探出些线索。
婆子脸色变了变,劝道:“这屋里死过人,有鬼。”
昭昭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指了指身上这张满是灰尘的木榻:“莫不是就在这里死的?”
“是,你坐的是上任头牌的床。”婆子骇人道,“她从前没少帮扶柳儿,最后却因柳儿而死,你说她可怜不可怜?再说柳儿,咱们教坊这么多人,没一个和她处得来的,人嫌狗厌,你挨着她住,怕是要沾上霉运。”
如此明显的劝诫,昭昭并不理会,起身扫床铺床。
婆子不好硬逼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天一亮,黑心部头就被乱棍打出去了。他死抱住教坊门口的大梁柱,鼻青脸肿地哭嚎道:“孙老大,小的在你手下做了四五年事,何至于为个小婊子赶我走啊!”
消息在女人堆中传得快。
聚练时,大家都窃窃私语,掩嘴偷笑,却不是在讨论部头得罪了谁,而是在说王柳儿:“她啊,之前仗着游大人横得要死,不把姐妹们放在眼里!”
“就是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朝得势,便以为自个儿真能飞上枝头了……昨晚挨了耳光被送回来,跟夹尾巴的狗似的,笑死人了……”
大家说着,目光都往庭中大树下被吊着的人瞟,讥讽道:“孙管事如今也不偏心她了。后面有的是她的好日子。”
有人忽然道:“诶,听说有倒霉蛋被分到和那婊子同住了。”
又是一阵笑。大家一边说王柳儿为人古怪不好相处,一边好奇谁是倒霉蛋。
后来不知是谁指了指昭昭,姐儿们纷纷挪了小凳,围上来,语重心长地劝道:“妹妹,你快使银子想办法换个屋吧……那婊子是咱教坊最勤快的,来者不拒给钱就上,身上怕是染了不少脏病,你快离她远些,莫要沾上了。”
昭昭道:“我不觉得和她住一起倒霉。
众人懵住,都疑心自己听错了。有个姐儿伸手探了探昭昭的额头,愣愣道:“你说啥?”
王柳儿是众矢之的,人人避之不及。石头扔进狗堆里听不见几声叫,在教坊中骂一句王柳儿,却能得到无数异口同声的响应。
天上的太阳溜走了,阴云漫上来,围坐众人投下的影子将昭昭遮了个彻底。
她依旧说:“我不觉得柳儿姐有什么错处。”
众人脸上的温度一点点散去,面上虽没说什么,但身子都不自觉地撤远。
不知是谁嗤了一句:“她狼心狗肺害死恩人,你和她走得近,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人群外响起一声喝:“乐师到了!”
徐大人是下派的京官儿,才来了一年不到,听不惯云州本地的小调。孙管事只好请了京中的乐师,来教坊教姐儿们弹新曲。
乐师一来,吵吵嚷嚷的场子安静了。她在前演奏,座下的姐儿们生疏地跟着合。
这没曲本的新乐,大家都觉得难,昭昭却很快摸索出了调子,杂乱弦声中只有她的琵琶声跟得上乐师。
乐师赞赏有加,颇有几分将遇良才之意:“你上前来,与我合一曲。”
这话过于抬举,弦乐部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了昭昭身上。
昭昭抱着琵琶起身,正要挪步出座,腿弯却被不知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整个人啪地栽倒在地。
周遭一片哄笑。
昭昭手擦破了,疼得直吸冷气,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是脸色阴沉的乐师。她扶起昭昭,冷眼扫过众人:“谁踹的?”
座中立马有人喊冤:“教习,你这可是冤枉我们了。大家都是教坊里的好姐妹,何至于为这点小事就作妖?”
昭昭捂着手臂起身,见乐师还要为她说话,开口道:“教习,是我不小心跌了步子。”
她息事宁人,掸了掸衣摆上的灰,捡起地上的琵琶与教习合奏。
一曲罢,乐师拍手夸道:“好有天赋的孩子!”
又合奏几遍,昭昭已将曲谱了然于心。
一个小丫鬟跑来,请乐师出去商量事宜,无奈,乐师只好让昭昭代为教习。
待乐师走远,昭昭抖指弹出一个刺耳的乱音。众人纷纷看过来,脸上俱是不屑与轻慢。
昭昭明知故问道:“谁刚才踹了我?”
无人应声。
既然如此,昭昭也不再客气。她冲进人堆,扯住一个小妓的衣领,将人拖出来丢在地上:“敢做不敢当?”
地上的小妓没想到她会直接动手,懵了下,立马顶回去:“姑奶奶踹的就是你,如何!”
昭昭脸色一寒,举起手中的琵琶就要砸下去。见小妓忙抱头捂脸,放下琵琶,嘲道:“怂货一个。”
众人大骂她无礼,昭昭冷笑道:“你们给我穿小鞋也好,使绊子也好,都无所谓,尽管放马来。”
她毫无畏惧地扫过众人,半点也不怯:“谁来刁难我,我都欢迎得很——只要别怕我将来小人得志,一分恨报十分仇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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