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4端明(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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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您的意思是……”

本朝严禁缠足,老爷们也早就不好这口,如今小脚女人和三条腿的蛤蟆一样少。

孙管事道:“之前游大人气你无端糟践自己,没想到你是占尽了先机。这几日好好养养吧,祛祛脸上的病气。过几日的寿宴上,游大人把你送到知府面前去。”

王柳儿连连道谢。

孙管事盯着她的脚,活像两只快死的鸟,犹豫了一下:“你这花了一两月强行裹的,拆开布不会很难看吧?”

王柳儿坐在凳子上翘着脚,马上说:“奶奶,您来掌掌眼。”

把裹脚布拆开,竟是肌肤雪白、骨肉凝折的一双脚。孙管事壮着胆子,瞟了那残肢一眼,只觉自己的脚瞬间也折了,猛地疼了起来。

她赶紧移开眼,说着:“够用了,够用了。”避晦气似地溜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王柳儿很淡很淡地笑了。眼前忽然落下一道蛛丝,上面坠了个米粒儿大的小蜘蛛,拼命吐丝,想爬回房梁。可惜那丝细而无力,在风中晃晃悠悠,没一会便断了。

王柳儿用手接住落下的小蜘蛛,轻声问:“你在结网吗。”

——

桌上的菜已经热了两次。又要凉了,下人上来问:“老爷,菜还热吗?”

游明睁开眼,手里把弄着从福宁寺请来的佛珠。寺里大师告诉他,佛珠能消磨业障,游明也这么想,毕竟花了一千两,不过消的不是他的业障,而是寺里那群秃驴的。

即便如此,游明还是心存侥幸,盼着佛珠能有些效用。那个弹月琴的女娃娃怎么还没来?他看着面前凉掉的盘盘碟碟,吩咐道:“再热就失了鲜味,让厨房重新做一桌来。”

桌上的主菜是驴炙和清蒸鲈鱼,周围摆着八大碟糖缠果子,另有兴化的军子鱼、临江的黄雀、江阴的河豚,全是有钱也难买的好东西。

下人讪讪一笑,想说这怕是有些破费了,可见游明一脸沉郁,活像等不到幼燕回巢的枯毛老鸟,便又把话咽回去了。

几个仆役进来,陆续将桌上的菜收走。下人问游明:“这些凉了的菜,是不是给后院那群娃娃吃?”

游明冷横了他一眼:“他们也配?倒了也不给。晓不晓得这是给谁备的!”

下人被吼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怎么晓得?随口一问而已,又不是要把人吃的东西赏给猫儿狗儿。

“老爷,老爷!”长随把门敲得咚咚响,喊道:“姑娘来了!”

游明猛地从椅上腾起来,像屁股着火般窜了出去,问:“人在哪儿?”

长随气喘吁吁,挪开身子,露出身后的昭昭,她穿着一身红衣,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游明望着昭昭脸上厚厚的香粉,唇上浅浅的口脂,耳垂上的红耳坠,脖上的合欢佛骨牌……教坊里的姐儿,游明不知玩了多少个,类似的衣裙也扒过不知多少套,可这打扮落在昭昭身上时,他竟觉得碍眼极了。

长随见他脸色不好,忙凑上来问:“老爷,姑娘打扮合不合您心意?”

“合你老娘!”游明抬手便是一巴掌,破口骂道:“赶紧带她去换身干净衣裳!素素净净的,把那些下流玩意儿全摘了!”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他又看向昭昭:“娃娃,你别怕。我脾气差,但不会冲着你。”

昭昭安静得像一团轻飘飘的雾,随时都会消散在阳光下。她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礼貌颔首道:“多谢游大人。”

她小时候总盼着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柳絮绵绵的春天,某个大官儿踏着明媚春光而来,身后仪仗铺了几里远,他却停在青楼前,微笑望着窈娘和昭昭,说这些年你们受苦了,我来接你们走。

这种野鸡变凤凰的梦,昭昭做了无数个。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像纷纷扬扬的纸钱,烧成一团将死未死的余烬,堆在她空空冷冷的心底。

长随领着昭昭去换了身素净衣裳,确定没半分风尘气了,才带去见游明。

“老爷,姑娘来啦。”

门从里面被推开,游明看着干干净净的昭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长随道:“你去厨房催催菜。”又伸出手,试探昭昭肯不肯牵:“娃娃,你进来。”

“是。”

昭昭搭上游明的手,游明怀疑自己正握着一块易碎的冰,稍一用力便要碎了。

他将昭昭引到茶案前,温柔甚至谄媚地添茶倒水,又拿来早就备好的糖碟果碟,一股脑儿地堆到昭昭手边。

平日的油滑统统没了,只剩笨拙,他努力笑得像个慈祥的长辈:“都是好果子,你快尝尝。”

光看这些糕点的模样,昭昭就晓得造价不菲。若是在从前,让她和小多捡着了,两人得把一块分成七八份,小口小口地吃,品仙丹似地舍不得咽。

可现在,她随意拿了最近的一块,吃着只觉味同嚼蜡,喝茶强咽下去,然后看向一脸期待的游明:“大人叫我来,是为了听曲还是——”

话没说完,就被游明挥手打断了:“先吃饭,我们吃完饭再说。”

门推开,下人们鱼贯雁行,将菜端进来,顷刻摆满了黄梨桌。

游明将昭昭牵到桌前,递上象牙筷,笑道:“就当是自己家,别拘着。”

昭昭没什么胃口,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大人昨日为何要看我的月琴?”

“我曾送过故人一把月琴,上刻蔷薇。你那把月琴琴颈上,可有印记?”

昭昭浅浅抿着茶:“未曾见过。”

游明转着手里的佛珠,又问:“昨日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娘叫什么名字?”

昭昭随意编了个名字。

身居高位已久,游明见惯了攀附的人。在他看来,窈娘施恩于他,若是还活着,定会来索取回报;昭昭若是窈娘的女儿,就不可能放着高官父亲不相认,自甘下贱当婊子。

游明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这顿饭后,你不必再回教坊了。我去给孙管事打声招呼,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妓女了。”

昭昭微笑,笑中没有一丝喜悦:“为什么?”

“若非要说个原由。”游明抬手,指向屏风后的观音像,“便是你长得像她。”

昭昭看清画像,骤然空了一瞬。

那满脸慈悲、悯视众生的观音,竟长得和窈娘一模一样。

“我每次去庙里拜佛求道,都只上香和捐功德,绝不跪拜,沙弥道士觉得奇怪,说游大人膝下果然有万两黄金。”

“其实我只是不信那些神佛,多少次我命悬一线,也没见他们伸手搭救,全靠我自己咬牙挺了过去……说起来,世上只有她渡过我。”

游明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这便是我说的那个故人。我活了四十年,一万五千个日日夜夜,经历了数不清的人和事,从一个吃不饱饭的放牛娃,到兵马司指挥使……只遇上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当我懂得时,她已经死了。”

死了?

昭昭盯着游明的脸,分不清他流下的泪有几分真几分假。难道当初的事另有隐情?“不说了,都是陈年旧事。”游明闷下整整一杯酒,压住心里翻涌的思绪,自顾自地说:“你月琴弹得很好,和她一样好,长得也和她很像,仅凭这两点,我就容不得你留在教坊。”

那眼神诚挚动人,看得昭昭心里一阵温热。瞧这模样,游明对窈娘的愧疚似乎是真的。倘若坦白窈娘还活着,他会如何?游明又闷下一杯酒,满心悲凉道:“我膝下无子无女,后院也没有妻妾,将来大概也不会有孩子了。你若愿意,便认我做干爹吧。”

“小人只是个出身低贱的妓女。”

游明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不爱听这个:“今后只要你不提,谁晓得你曾在泥里打过滚?谁敢多嘴,我把他舌头撅了!”

他仿佛是真愧疚。

赎身,脱籍,富贵近在咫尺。

昭昭犹豫着要不要坦白,游明又开口了:“我再从亲信里给你挑个夫婿,你和他好好过日子,早些生个男娃出来,我拿他当亲孙子教养。”

如同置身冰窖,昭昭心里那股温热骤然凝成了冰。她瞬间清醒了,心中冷笑道:这人表面话说得好听,可在弥补愧疚的同时,还要借女人肚子拉拢下属,再顺便给自己留个后。如此算计,可知其心不诚。

若是真心愧疚,十几年里总该派人去青阳县扫扫坟,随便打听打听,就查出窈娘还活着。

可他没有这么做,一厢情愿、死心塌地相信窈娘已经死了。

小多说的没有错,这种人的愧疚就是叶公好龙,如果昭昭坦白一切,游明会对她们好一阵子。但恩情像是还不完的债,等他哪日不再愧疚,她们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咚咚咚,门被敲响,管家低声道:“老爷,李副指挥来了。”

闻言,游明的酒意瞬间醒透了,他忙起身开门:“他来做什么?”

“游大人难道不欢迎我?”

李副指挥从梁柱后现身,他又矮又胖,活像个蛤蟆。

这种当小卒都不行的货色,却仗着是徐知府的族亲,短短一年就升到了副指挥使。

他粘腻的目光往游明身后钻:“莫不是有美人作陪,就不方便见我了?”

“我倒想有个女人陪我喝酒。”游明生怕他瞄见了昭昭,“老李,我屋中乱得不能见人,你先在外面等等。”

他猛地合上门,将多余的碗筷塞到柜下,冲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了招,示意跟他来。

只见他推开书架,后面有个暗嵌的隔间,里面挂着佛像,墙上刻着经文,是个小小的禅修室。

“你进去,不要出声。”游明小声嘱咐道。

李副指挥私下也在搜罗女人。昭昭是个漂亮的小女娃,很合徐大人的口味,若是被李副指挥瞧见了,不免生出一番事端。

昭昭坐进去,暗门立马关上了。

禅修室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耳力更加敏锐。

她听见李副指挥进来了,两人寒暄着说了一堆官话,然后添了碗筷,两人一边吃喝,一边说起了正事。

“老游啊,听说你昨晚遇上了那位爷?”

这说的自然是修逸。

游明摆摆手道:“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怎么了?”李副指挥没憋住,哈哈大笑道:“听说你最后是夹着尾巴溜的,鞋都跑掉了!”

“那就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嚣张跋扈目无法纪。”

游明忽然换了种语气,很礼敬地说:“咱徐大人不是觉得两队人马混在城里,影响布防吗?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总得帮忙分担一二,于是便腆着脸求那位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差没跪下了,也没说动他。人家死活就一句话,不撤!”

李副指挥没少和何必闹龃龉,嗤道:“他们横得要死,想拿在北边立的战功来咱们这儿耍威风?做梦!也不抬头看看,如今是什么天色。”

他声音忽然低下去,蛤蟆似的眼闪着阴冷的光:“老游啊,你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儿,他昨晚带着兵去教坊堵你,让你成了笑话……你就不做点什么啊?”

游明瞬间就懂了,这人不是来探口风的,是替徐大人来派差事的。

他斟酌着用词:“我自然是想。可他毕竟是皇亲国戚,宁王还是今上的胞弟……能怎么做,该怎么做,还得请徐大人指点。”

李副指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点小事扯上他老人家做什么?都到这个位置了,你还不会自己悟吗。”

游明心里凉了,这话意味着差事难办,万一出了乱子,他拿命也得顶住了。

见游明脸色发白,却没再说什么,李副指挥断定游明会乖乖听话了,才笑道:“这件事啊,只有你办得了,别人都做不到……”

他用手指沾了酒液,在桌上写下:王田。

云州偏远贫瘠,开国五十年,就没见哪个皇室宗亲被分封于此。大半田地都囤在官僚富商的手里,其余穷人去分剩下那点可怜的田地。

游明不是傻子,寻常差事,稍微点拨他就懂了。可这王田二字做何解?

他身上更冷了,越难懂的越难办:“老李,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初来乍到,正是圈田划地的时候,我能做什么?”

李副指挥冷笑一声,指着北方说:“那俩老狐狸领着兵,在城北荒郊搞屯田,如今春苗已经种下去了。我前些日子去瞧了,大帐连营,豪气得很,仿佛凭空又造了一座城似的。你瞧着这样子,哪有半点要圈田划地的意思?鼓足了劲儿邀买人心呐!”

他凑到游明耳边,一字一句道:“他们不做的事,我们帮着做,反正王田是祖宗法制!徐大人的意思是,这件事由你去办。”

游明一阵齿寒。这招看似低级,实则上却是往人屁股上糊黄泥,怎么解释都说不清。

宁王从北边撤下来,当官的都晓得这是因为皇帝猜忌。老百姓却不懂,只觉得宁王兵强马壮却没去杀蛮子,不是偏安一方的孬种是什么?原本名声就臭了,游明若是再照做,便又添上欺压百姓的恶名。到时这云州哪里是他们一家的封地?别说龙盘虎踞了,跳蚤来了都得骂句扎脚!李副指挥见他愣住,又道:“云州南部那片儿地肥,贫农少富农多,你打着他家的名号,带着兵去圈田。到时候刮出来的钱,你拿两成走。”

说白了,就是去当匪。这事又脏又缺德,游明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沉默良久后:“好。”

“还是老游靠谱。”李副指挥满意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不妨动作利索些,赶在他老人家寿宴前办好……到时候一高兴,指不定怎么抬举你呢!”

话落,李副指挥就哼着小曲儿告辞了。

游明仍坐着,拿筷子夹了一口冷菜,强行逼自己咽下去。

他给自己斟酒,一杯,两杯……直到门外的长随说:“老爷,李副指挥走了。”他才猛地抬手将桌子掀了,碗碟碎了一地,咬牙切齿道:“干他娘的,一个二个都摆弄老子……都摆弄老子!”

方才他们每说到要紧处,声音都压得格外低,昭昭没听清,只隐约听出了什么王田。她回忆着方才那些模糊的对话,外面忽然响起两声骂,接着便是碗碟瓷器被砸得稀烂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是在下大暴雨。

稍时,暗门忽然被拉开了。

方才温情脉脉的游明此时一脸冷漠,谨慎地盯着昭昭:“吓到你了吧?”

他脸色阴暗,莫名地有些瘆人。

昭昭知道,这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听见什么。

做脏事最怕的就是机密泄露。这种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可一旦触及到自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吓到了。”

游明脸色骤然阴沉,昭昭继续说:“这里面好黑,有鬼。”

“鬼?”

昭昭指了指身后的佛像:“这画冒绿光,阴森森的,好吓人。”

那佛像是西域的画法,往颜料里掺了人骨粉,在黑暗中幽绿幽绿的。

游明打量着昭昭稚弱的脸,十三岁的小妓女,能懂什么?他权衡了会,然后撤开身子:“你出来吧。”

他瘫到椅子上,脸色灰败,没心情再和她多说话:“我原想留你在家里住,但之后家里怕是要来许多人,乱糟糟的,你不方便见。”

说白了,就是不想留外人在家里:“所以你还是先回教坊住着。孙管事那边我会打好招呼——只是先住着,不是回去当婊子。”

压住心里厌恶,昭昭露出一个小妓女该有的讨好的表情:“那大人您方才说的那些话……”

游明摆摆手道:“还叫什么大人?改口。”

昭昭伏身拜了三拜,算是假模假样地认了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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