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5端明(五)(1 / 1)
游明掏出之前昭昭不要的那块玉佩递给她,叹了口气:“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不算缘浅了。你带着这东西,我在一日,你就是我游明的女儿。哪天我倒了,你就赶紧把这玩意儿卖了,千万别再和我有牵扯。”
昭昭就此告别。走之前她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幅观音像,那眼神太过复杂,游明好奇道:“你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我在想,观音娘娘若从画里走出来,会是什么样。”
游明脸色一冷:“她在画上待着就好,真走出来倒成麻烦了。”
直到听到这句话,昭昭心中那点侥幸才彻底死透了。
昭昭彻底懂了游明。
不用还的债才是恩情,亏欠的人死去才值得怀念,他从未知错,更毫无愧疚,那些真情流露的瞬间,都只是游明怕继续遭报应,惺惺作态演戏给老天爷看呢。
一条冬眠的小蛇从心底钻了出来,嘶嘶地吐信子,它借昭昭的嘴说:“您说的对,一旦走出来,就真成麻烦了。”
——
日暮西落,阳光染了些微血色,落在窗纸上,如同一朵朵绽开的山茶花。
王柳儿恍惚记得,从前家门外也有这样的花。
她盯着看了会,想起十七岁的某个夏夜。
爹娘将竹床抬到大树下,三人躺在一起看星星,爹娘一左一右摇着蒲扇赶蚊子。
爹说柳儿不小了,想不想嫁人呐?娘说不嫁不嫁才不嫁,张家小子不够高,李家小子不够俊,天底下哪有人配得上我闺女。
爹娘小声地拌着嘴,见她困迷糊了,便唱童谣哄她睡觉。那首童谣王柳儿从小听到大,她以为爹娘还会唱很多很多年,于是故意不记深了,每听一遍都是新的。
如今爹娘已经走了,只剩她坐在窒人的夕阳中,轻轻唱给自己听:“娄里尕,娄里尕说,那金色麦田就是你的家……娄里尕,娄里尕说,你累了就要回来呀……”
一边唱,一边打开手边的包袱,银首铁尾的簪子、掺了迷药的口脂、无色无味的毒药……个个都是杀人的利器。
她拿起那根簪子,手指挨了下,指尖立马冒出血珠。又划了划木梁,划痕虽然不如真刀利落,但足以取那老东西的狗命。
王柳儿很满意,又翻了翻包里还有什么东西,摸到一层油纸,包蜜饯用的那种油纸。
一打开,还真是蜜饯,是她喜欢吃的杏干。
因为打开得太晚,已经发霉,贴在外面信纸也被糖渍污了,上面写着:柳儿十八了。
外面响起几道脚步声,与昭昭打过架的小妓尖细道:“都说天道好轮回,善恶皆有果。有些人忘恩负义,没想到自己也有被白眼狼咬的那天吧?”
话落,旁边两个小丫头你一句我一句地帮腔,越说越难听。
王柳儿记得小妓,她姐姐是上任头牌。
上任头牌是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女人,把她从雪里拉出来,又花钱给她治病看伤,鼓励她好好活着。
这么好的人,王柳儿却辜负了她。
头牌最大的主顾是游明,甘愿被驱使,被利用,还生出隐隐情意。
后来王柳儿顶了她的位置,她的心便死了。
头牌问王柳儿,为什么抢她的男人。
王柳儿跪下,磕了三个头,我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头牌黯淡地笑了笑,不知到底对谁更失望,转身走了。之后几日,风雪连连,天地间一片惨白,没人再看到她。大伙儿将教坊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她在哪儿。
某日雪停,终于有人找到了头牌,在后院的湖里。因为天寒,湖水已经冻成了一面明镜,小妓趴在上面,望着湖底的姐姐哭得撕心裂肺。
王柳儿推开门,平静地看着小妓:“你姐姐从前总让你好好练琵琶,你现在弹得如何了?”
她听过小妓的琵琶,极差。像这种姿色的姑娘,若没一技之长,将来揽不到主顾,迟早会被打发到野楼子去。等老些,又被丢到暗窑子,身价只值一两个铜板,被那些最脏最贱的男人糟蹋到死。
“你还有脸提我姐!”小妓以为她在挑衅,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极响亮,王柳儿倒在了地上,她不还手,由着小妓踹。
忽听身后一句:“住手!”
昭昭冲上来,将小妓扯开老远。
一见是她,小妓古怪地笑了:“呦,你不是被游大人接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跟这婊子一样,也被退回来了。”
昭昭盯着幸灾乐祸的小妓,冷冷道:“别人看在你死去的姐姐面子上让着你,你却仗着别人的善良耀武扬威,真以为自己多有能耐?”
“你!”
小妓刚抬手,就被捏住了腕子。她恼羞成怒,正要破口大骂,转头一看,却是脸色阴郁的孙管事,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孙奶奶……”
瞥见王柳儿红肿的脸,孙管事怒了,她拽起小妓的头发扇了十几个耳光,脆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到最后,小妓的脸肿得高高的,孙管事的手也红了。
孙管事让人把小妓带下去受罚,末了不忘警告道:“柳儿是要去知府大人面前露脸的,你再敢动她一下,我扒了你的皮!”
小妓咬着牙说好,恨意隐在眼底,被人架下去了。
孙管事是来找昭昭的。她示意王柳儿先进屋,然后问昭昭:“游大人让人送你回来住……这是个什么意思?”
昭昭没说话,把袖里的玉佩掏出来晃了晃。
孙管事瞪大了眼睛:“他认你了?”
她这副神情极精彩,像个下注的赌徒,紧盯着一枚尚未落地的骰子。
“认了。”
“我就知道!”孙管事大喜过望,“游大人多年无后,就盼着有——”
“干女儿。”昭昭笑着打断她,“游大人认我做了干女儿。”孙管事僵住,脸上的兴高采烈一点点枯下去,一道道皱纹凸出来。
“奶奶,您怎么了。”昭昭明知故问,“好像不怎么为我高兴?”
孙管事喃喃道:“高兴,高兴……”
白高兴一场。
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指着昭昭对游明说,这小婊子就是你亲女儿,多年前你对不起的人也还活着。不堪的过去,还不完的恩情,我全帮你翻出来了,游大人你快谢谢我吧。
眼前一阵阵发黑,孙管事扶着墙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昭昭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踮起脚,将檐下有些黯淡的灯笼取走,进屋添新烛。
王柳儿听了游明收她做义女的事,皱起眉道:“昭昭,这不算个好事。”
“为何?”昭昭剪灭旧烛芯。
“他之前也收过不少义女,有的是路边小乞子,有的是穷人家姑娘,有的是姑子庙尼姑,年龄不一,但都长得漂亮……后来你猜怎么了?”
“都被他嫁给手下了?”
“对。被招来的假婿和游明攀上关系,平日被他驱使,稍有不痛快,就回家打婆娘撒气。”王柳儿厌恶道,“今年还没开春时,有个姑娘被活活打死了,游明知道后淡淡的,只说了一句没福气。”
“你莫要贪图他的富贵,他不是个值得倚仗的人,昭昭,你要小心了。”
新烛已经换好,昭昭将灯笼插在门上。
望向远方,眼中含着一抹血色残阳,还不知谁该小心谁呢。
——
夜里,王柳儿已经睡下,昭昭坐在走廊,她揣着话要说,也料定绝对会有人想听。
身后响起脚步声,昭昭回过头。
来传话的小龟公愣住了,没想到昭昭会在门口等,他缩回伸出去的那只脚,转身下楼,招手示意昭昭跟上。
夜色浓浓,灯笼红红。
两人从矮楼到了教坊角门,小龟公轻轻把钥匙插进门闩,悄无声息的,门开了,依稀可见外面停了辆马车。
走到车窗下,昭昭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味,混杂着酒气,有些颓糜。一只修长秀气的手挑开风帘,
来人是修逸。他浅若琉璃的眸子泛着清艳的光,上挑的眼尾泛着几分酒意,似醉未醉,眉心红痣越发勾人,声音却冷淡疏离:“查到了?”
“没有。”昭昭摊开掌心,露出游明给的玉佩,晃了晃:“有个更要紧的消息,您一定会买。”
她很有底气,修逸起了点兴致:“说来听听。”
“徐知府,李副指挥,游明,划地圈田……具体是什么事,我不清楚。”
昭昭眼前浮现出那幅观音像:“只知道游大人答应得爽快,还说要与你们王府势不两立。”
修逸睨着昭昭,她前半句是真,后半句是假,心思很多的小丫头,想拿他当刀子使。
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木沿,一旁的近侍递上银票,不多,只有一千两。
昭昭仰起头望他:“这么少?”
“这个消息不值钱,何必已经报过。”
期望落空,昭昭眼里的光黯了几分。
修逸居高临下道:“这一千两不是酬劳,也不是鼓励,而是让你快跑。”
……快跑?昭昭太阳穴跳了一下。她虽不清楚游明被指使去做什么事,但从他态度中可知,一定是漏不得口风的脏事。修逸早早就得了消息,游明手下有鬼,行动一旦失败,定然四处清算,火必会烧到她身上。
修逸道:“自求多福吧。”
闻言,驾车的近侍拿起马鞭,作势就要走。
“等一下!”昭昭挑起风帘,“我……”
修逸冷淡抬眼,他讨厌麻烦。昭昭若不说那句画蛇添足的话,他或许有兴趣帮一把,可她用这么拙劣的话术算计他,当真是自作缚茧了。
“何事?”
昭昭害怕,很害怕,想说我是为了给你探听消息,才引火烧身,你好歹庇佑我一下。
可约定时,谈的就是银货两讫的关系,风险自负,现在摇尾乞怜,她做不到。
攥紧衣袖,大半天没憋住一个字,好不容易开口,说的却是:“……郡主救过我。”
这是要攀交情,修逸讥怜道:“我也救过你,你要报恩吗。”
他记得和她的两次相遇,一次差点被抓进大牢,一次被匪徒追杀。
总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又总能活下来,也算是福大命大。
“……我想见见郡主,可以吗。”
“又想求她救你?”
“……我想当面道谢。”
修逸睨着她,这双水灵灵的眼睛,难得这么干净:“我妹妹身子弱,无用的感激,就别叨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