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6端明(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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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哑然:“我……”

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修逸漠然道:“你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无论你的情意有几分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譬如现在有人以你全家做要挟,让你对我妹妹不利,你难道会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吗。”

搭在窗沿上的手一点点垂了下去,昭昭无话反驳,等她的手再抬起来时,掌心不再是游明送的那枚玉佩,而是一根素白的玉簪,在月光照映下清冷如霜雪,不沾半点俗世浊气。

是修宁的东西。

“劳烦替我还给郡主。”昭昭轻声说,“这样好的东西,实在不该陪我一起颠沛流离。”

没等修逸接过,昭昭把玉簪放在窗沿上,转身逃开了。

月光下她背影寥落,钻进矮小的角门中,像一只流血的小兽,要缩起来舔伤口。

——

“什么?”孙管事嗓子老尖,惊讶道:“你要走?”

天一亮,昭昭就来了孙管事房中。

“对。”她垂眉顺眼地坐着,神情郁郁:“我要走。”

孙管事见她是认真的,拍桌道:“那可不行!游大人让你好好在教坊住着,你走了我怎么交代?”

无论昭昭怎么说,孙管事只咬死了一句话:“甭管你怎么着,你家虞妈妈把你的人和身契一起给我了,我不盖章发路引,你怎么犟都没用!”

无奈,昭昭只寻了几个由头,想开条子出教坊。

孙管事略作思索,派人喊了王柳儿来,道:“你前些日子是不是也说过想出去?”

“是。”王柳儿答:“过些日子就到知府大人的寿宴了,我身上的疤还没消,想找外面的大夫帮忙瞧瞧。”

孙管事给两人一起批了外出条子。教坊侧门隙开一条缝,昭昭扶着王柳儿往外走,几个龟公默不作声跟在身后。

见她惴惴的,王柳儿问:“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昭昭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

绕过转角,就是集市。今日逢双,是赶集的日子,街上热闹得人挤人,卖什么的都有。

昭昭买了一袋橘子,王柳儿不爱吃酸,她就把大半都分给了跟在身后的龟公。

装橘子的麻袋空了,她就开始采买,跟进货一样,什么都买。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昭昭就像小青蛙跳荷叶一样,将集市中的铺子踩了个遍。王柳儿亲眼看着她将女人穿的夏衣冬衣、孩童从小到大的必用之物、少年人穿的牛皮靴子塞进麻袋,又在上面堆了脂粉胭脂、布偶傀儡、传奇话本,原来还想再放些果子蜜饯,可麻袋已经装不下了。

王柳儿担忧地望着坐在路边阶石上的昭昭:“有什么事,你别憋在心里……”

昭昭埋着头,拿绳子将麻袋捆好,闷闷的,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眶和鼻头都是红的:“柳儿姐,我可能要死啦。”

忽然来这么一句,王柳儿懵了,分明昨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丫头,一夜之间,能发生什么事?

当她回过神时,眼前昭昭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了,仿佛刚才的惶恐不安都只是她的错觉。

“柳儿姐,你认不认识信得过的镖夫?”昭昭问。

王柳儿点点头,带着昭昭往教坊后街走。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问,昭昭和她一样,从不把心事往外说。

教坊后街是条死胡同,停满了马车牛车驴车,车上支着各式各样的望子,揽客词都写的差不多,不是一诺千金,就是童叟无欺。

望子下摆着一凳一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干私镖的镖夫文武双全,武能提刀防路匪,文能提笔帮人写信。

两人往里走时,正好路过一处正开张的私镖摊子。小凳上的女人哭哭啼啼,掩面哽咽道:“我如今二十有七,心如死灰,身如槁木,虽生犹死而已,请爹娘勿要再为我白费银钱,奔走求援。应多买田置地,让弟习武、妹从文,做有用之人,莫覆我之后尘……”

她的哭声留在身后,越来越远。王柳儿杵着拐,昭昭拖着麻袋,走到了冷冷清清的街角。

这里屋檐高,阳光被挡住了,落不进来,于是街角没有花花草草,只有一棵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下停了辆破破烂烂的驴车,驴瘦得像狗,正低头啃着砖缝里的草苔。

瘦驴旁边有个歪脖子男人,他头歪眼歪嘴也歪,正儿八经地对面前的妓女说:“我骗你做什么?你爹娘交不起租子,地主把他们绑了,丢到官府抵徭役。你弟弟卖到了戏班子,被逼着练苦功,拉断了筋骨,残废了,戏班子就把他丢到了路上。大冬天的,他半夜就冻僵了,死前还使劲往家里爬,有的乡亲说,他一直在喊姐。”

话没落地,他就被狠扇了一巴掌。

妓女痛哭流泪,抖了抖手里的信:“放你娘的屁!他们上月才给我递过话,说已经拖到了关系,等攒够钱就能捞我出去……”

歪脖子瞟了一眼那信,嗤道:“那你就信他们还活着吧!努力卖身赚钱,再把银子都给那群黑心货!他们报喜不报忧,昧了你的银子,连你家都不去一趟呢!”

他的头是往右偏的,平时用左脸看人,长了一副讨打样,更何况他还说着讨打的话。妓女又扇了他一巴掌,骂了句死灾星,气冲冲地走了。

歪脖子刚被扇了两下左脸,头好像更偏了,他猛抽两下右脸,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头扳正。他咬牙骂自己:“让你管不住嘴。”

“老歪!”

一听到王柳儿的声音,老歪就笑了。他扭着脖子望过来,嘿嘿道:“你来啦。”

王柳儿把被踢倒的小凳子扶起来,让昭昭先坐了。再接过老歪递来的凳子,扶着拐,小心坐下:“你又惹姑娘哭了。”

没人知道老歪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干这行已经很久了,帮妓女往家里传信送钱,忙活了几十年还是穷鬼一个。教坊里年纪大的龟公们说,老歪的头原本是正的,都怪他乱说话,才被一代又一代的妓女们抽歪了。

陷在教坊这种地方,妓女们总得找点念想,吊住一口气,哄骗自己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老歪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会不会做错了,可让他骗苦命人,他就是做不到。

“下次不说那么多了。”他总这样说。

老歪从兜里掏出一方布袋,递给王柳儿:“你娘的坟我上个月去扫过啦,还移了几窝花过去。那花是紫色的,开在坟头老好看了。”布袋打开,里面都是晒干了的小花。王柳儿把脸埋进去,贪不够地闻,笑道:“好香。”

接着她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老歪手里去:“我娘是个讲究人,爱干净,劳烦你以后去勤快些。”

她语气平静,老歪看见银票面额时却一下就愣了,黑黄的脸慢慢浮上一层灰白。

刚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王柳儿就指着昭昭说:“这是我的妹妹。”

昭昭喊了声叔,接着把身后的麻袋拖上来,满满当当沉甸甸,老歪一看就是往家里送的。

他问昭昭,要不要捎封信回家。昭昭点头说要,可等老歪拿起笔,她无语凝噎了,说什么好?又能说些什么?许久以后,她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帮我写一句话就好了。”

“什么话?”

“娘,对不起,从前我不该和你吵架。”

老歪利落写完,将信塞进油纸袋里:“七天内我给你捎消息回来。”

七天内?昭昭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她掏出袖里的银票,既然跑不了,就把银子都寄回家吧。

老歪一看面额,嚯了一声:“小丫头这么信得过我?”

昭昭看了眼身后的一家家私镖,或多或少都是有客人的,甚至有几家在排队,又看了眼无人问津的老歪:“您是好人。”

老歪看着手中的两张大额银票,一张是昭昭的,一张是王柳儿的,苦涩一笑道:“你们俩啊……”

这时昭昭才发现,身边的王柳儿不知何时不见了。跟着她们出教坊的龟公嫌死胡同里挤,守在外面没一起进来,昭昭起身独自去找王柳儿。

没费多大功夫,她就瞟见了人。

王柳儿和其他来写信寄东西的妓女一样,坐在私镖摊子前。她对面的镖夫披着斗笠,正儿八经的走江湖打扮,看不见脸,身上却散发着一股粗糙的煞气。

两人静静坐着,似乎谁也没有开口,如同两块对望的山石。

就在昭昭以为他们会继续沉默下去,直到一万年那么久时,镖夫忽然拿出一袋东西。

油纸包的,昭昭认得,她才买过,里面是蜜饯。

王柳儿拆开,里面是杏干。

男人声音粗哑:“我恨自己没有用。”

王柳儿往嘴里丢了一块杏干,明媚地笑起来:“我庆幸你没有那么好,没让我生出碍事的牵挂。”

话已说尽,她起身,刚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昭昭。见昭昭眼神直直地盯着两人,王柳儿心下一凉,难道是听见了什么?回头一看男人装扮,分明毫无弊漏。

昭昭看见了。

看见男人右手,只有四指。

脑中回荡起修逸说过的话,他叫石刚,从前是游明手下的一名卒子,现在正被游明追杀……

石刚……石刚!昭昭大步向前走,王柳儿拦住她,两人的眼神猛地碰撞,没等她们说半个字,死胡同外炸开了!随着轰隆隆的脚步声,密密麻麻的人冲进来,无数个声音一起惶恐道:“兵来啦!兵来啦!”

人挤人,人踩人,哭喊声痛呼声不断,乱得像一窝被热水灌巢的蚂蚁。

死胡同很快就被人塞满,王柳儿昭昭紧紧抱住歪脖子树,目光越过重重迭迭的人头往外望。

只见正街中,一队人马追着另一队人马,快得像两道黑色的风,掠过之处一片狼藉,原本的热闹景象全毁了!摊子翻了就罢了,跑得慢的人也遭了殃,他们被驰马或撞或踏,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哪来的兵?没王法了吗!”有人怒道。

立马有人答道:“那两伙畜生又杠上了!”

周围骂声四起,直到那两队人马跑远了,大家才小心翼翼地出去。街上躺着七七八八的尸体,从街头一直铺到街尾,血气冲天。

大伙溜的溜,走的走。还有的高声喊着亲人朋友的名字,没得到回应,就一边哭一边去翻地上的尸体。

乱了,彻底乱了。

别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昭昭却心知肚明,定然是游明派手下出去干脏事,被宁王府的人逮住了。

到这地步,游明很快就会开始计较,她的死期不远了。

王柳儿紧握着昭昭的手,疑心自己握着一块坚冰,以为是昭昭吓傻了,正要开口安慰,昭昭却轻声说:“走,快走,待会还要起乱子。”

两人刚出胡同,街头又响起了哒哒马蹄声。这次不是追击了,而是两个年轻的小卒,其中一个昭昭认得,他给昭昭擦过嘴。

没等两人翻身下马,人群就围了上去,死了亲友的人抱着被马踏烂的尸体,红眼怒道:“你们还敢回来?!”

平日温顺的老百姓都成了虎豹豺狼,两个小卒有些怕了,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按着腰刀,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安抚道:“……方才是我们在追官兵,他们在前面跑,把我们引进了这条街。”

人群中飞出七八块石头砸在他们身上,两人遮挡不及,额上顿时就流出血来。

老百姓们齐声大喊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民怨如浪涌,两个小卒更害怕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点抖:“这件事我们定北军责无旁贷,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有亲朋好友遭了难的,可以来我们这儿——”

话没说完,老百姓们已经涌了上去,将两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作势要将他们生吞活剐了!

两个小卒都被数不清的手按住扯住,一人大吼道:“拔刀!哥,拔刀!”

另一人头皮已经被拽下来一大块儿,满脸都是血泪,他的手明明按在刀柄上,出鞘一挥就能逼退所有人,却认命地闭上了眼:“拔不得啊……”

老百姓将两人淹了,昭昭听到了让人骨冷的撕扯声与痛呼声,两道血柱从人群中高高溅起,高得快要把天上的太阳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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