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5迷舟(五)(1 / 1)

加入書籤

锦衣卫们纷纷拔刀,护在意行身前。

他站在刀锋后,云淡风轻道:“修逸,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伤了我们的情分,值得吗?想想修宁,想想王爷,你难道要造反吗。”

下面的哭喊声愈发惶急,修逸攥紧了刀柄,指节白得发青。忽然一阵眩晕无力,他直直倒了下去,一手撑住茶案,稳住身形,眼前重影交迭,唯有意行递的那盏茶格外清晰。

茶有问题。

意行抬手,锦衣卫们收回刀。

“方才的事谁敢说出去一个字,我饶不了他。”他冷眼下睨,俯瞰脚底的蝼蚁,“动手。。”

城楼上的巨鼓被敲响,一道道震耳欲聋的鼓声响彻天地。这是要杀人了!

未合上的城门跑出近百个官兵,将守在一旁的侍卫们强行拖走。难民们想逃,可为时已晚,十几个手拿刀剑的锦衣卫从后面围上来,堵死了堵路。

“咱们中计啦……”耳边全是哭喊声,所有人缩成一团,惊恐地躲着围上来的锦衣卫,“朝廷果然要杀咱们!”

混乱中,昭昭被推出了人群,她抬头,眼前是一张张愤懑的脸,她回望,手持利刃的锦衣卫正在逼近。

一片黑暗中只有城楼上的灯笼随风飘摇,昭昭冲着那几点微光大喊:“你说过会让他们活!”

夜风呼啸,鼓声震耳,可修逸还是听见了昭昭的呼喊声。

他眼里全是恨意,身上却凝不起半分力气,他强撑着,不肯晕过去。

“睡一觉吧,修逸。”意行笑,将他扶正坐好:“等醒过来,你和何必就在王府了。”

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重,修逸连抬指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渐渐消散,连城楼下惊恐的哭喊声都快听不清,在他晕过去前,风中传来昭昭的声音:“不要跑!我们百来个人,还怕他们十几个吗!”

昭昭双手握着匕首,臂上的创帛渗出血色,她站在最前面,却没有人敢与她并肩。

面前是手持利刃的锦衣卫,身后是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不断哭骂道:“俺们要跑,你哄俺们跟着你走,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昭昭想,或许自己当真害了他们。

城楼上鼓声停,几乎在瞬间,伺机而动的锦衣卫就拔刀向前,无数道寒光如雪浪般扑向抱团取暖的难民们,每一刀下去都有炽热的鲜血溅起。

锦无力反抗的难民像一碾就死的蝼蚁,转眼间就已尸横遍野残肢满地。难民们如网里的鱼一样无力,刀锋所到之处,人头像麦穗般落地。偶有几个难民侥幸逃出刀光剑影,立马就被城楼上的弓弩手一箭穿心。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一个小旗擦着刀刃上的血,忙里偷闲,歇一歇,余光瞟见一具尸体有动静,似是没死绝,便提刀走了过去。刚走近,那具尸体忽然窜起,一道寒泓闪过,冰冷的匕首直直插进他的胸膛。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有猫儿一样的眼睛,他记得她,在杀戮开始前,她拿着一把匕首站在人群最前面,大喊着难民们一起反抗……他是把这小女孩当笑话看的,可此时,她手中的匕首斩断了他的心脉,干净利落。

城楼上的弩手注意到她,十几只冰冷的箭矢瞄准她的脑袋,正要放箭,意行道:“慢。”

他拿起望镜,狼狈的昭昭映入视线,她正在逃,几个锦衣卫都将她视作目标,也不知这小丫头哪来的力气,竟真逃到了人最多的地方。大家被她独自杀死锦衣卫的事迹鼓舞,困兽犹斗般开始抵抗,手被砍断还有脚,还有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理由被人当做畜生杀!

“废物。”意行放下望镜,瞥了眼一旁人事不省的修逸,想起两人并辔而行的画面,“那小丫头是谁?”

缇骑从袖里翻出一张画,画中被通缉的人正是昭昭,答道:“教坊的妓女,被兵马司指挥使游明送给了徐逢,与王柳儿、石刚策划了这次刺杀,另外。”声音轻下去:“几日前世子爷去了徐府上,有传言说世子爷瞧上了这小妓女,当着徐逢的面就……”

“知道得太多,还要怎么活呢。”意行轻轻叹了口气,“放箭。”

弩手们拉弦上箭,犀眼在混战的人堆中寻找昭昭的身影,她太灵巧,像只在夜色逃逸的黑猫,怎么瞄都瞄不着。

这时,天边忽然漫上来一线光芒,像初升的太阳一样耀眼,随光而来的是猎猎马蹄声与飞扬的沙尘,洪水般漫过来。

“是兵!”缇骑大喊。

几乎在白驹过隙,三四百骑人马就疾驰到了五百步外。意行神情阴郁,举起了手中的望镜,只见被马蹄溅起的风沙中,为首那人身姿孱弱白衣胜雪,手中的银弓在月下绽出寒芒,冰冷的箭簇明灭一瞬,直直向城头射来!那支箭仿佛有了灵识,听从主人的号令逆风而上,可准心有余,力道不足,于意行身前飘飘然落地,发出咚咚的声音。

锦衣卫们护住意行:“殿下小心!”

“不必。”意行盯着那支箭若有所思,“所有人停手。”

缇骑不解:“殿下?”

意行冷眼横过去:“停手。”

城楼上三声鼓响,杀红眼的锦衣卫们像是被勒住脖子的狗,极快地抽开身,举着被血糊住刃口的刀,谨慎地望着眼前困兽犹斗的难民。

昭昭不知道他们为何停手,头上待命的强弩也收了回去,身后的难民们自豪道:“这群崽子怕咱们了!”

却听天边传来猎猎马蹄声,风沙中的火把燃着融融的光,如同红色浪潮般卷到了城楼下。望着几百骑高头大马,挤在墙角下的难民们有些怕,瑟缩着聚得更紧了,有人颤声道:“难道又来了一伙兵杀咱们?”

“不,不是。”昭昭轻声说,“是来救咱们的。”

“你怎么知道?”大家疑心昭昭又在胡说,见她直愣愣地望着一处,也跟着望过去。

只见肃然的骑兵向两边荡开,分出笔直的道,一匹黑马缓缓踏出。

这么峥嵘的排场,合该出现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可马背上的少女苍白而孱弱,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银弓,握弓的那只手被震伤了,鲜血淋淋滴了一路。修宁,又是修宁。

轰隆隆,紧闭的城门被打开。

意行领着锦衣卫出现,他手里还拿着修宁射的那支箭,笑得散漫:“郡主风采不输当年,力道若再重些,或可一解心头之恨。”

修宁站在马下,冷冷地望着他,只是望着。

意行踩着众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到修宁身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问:“刚才你是真想杀了我,还是——”

话没说完,意行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殿下!”身后的锦衣卫作势要上前,意行冷冷道:“退下。”

他维持着偏头的动作,久久不动。修宁用流血那只手扇了他,血是热的,散着幽幽的香,像条红蛇般咬着他的脸,钻进了唇间……意行缓缓看向修宁,那眼神不知是积怨已久,还是情义深重,笑着说:“一巴掌,够不够?”

修宁冷冷不语。

意行抽出腰间的佩剑,把刀柄那端递给修宁,似哄似劝道:“不是想杀我吗,来,来啊。”

他一步步紧逼,修宁一步步后退,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情谊,甚至没有厌恶,像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意行没法从她眼里找到自己的倒影,荒唐发笑:“你竟然要因为这些人杀我……这些猪狗不如的人!”

修宁不再后退,嗡的一声震鸣,剑蹭着鞘的内壁滑出,剑锋直指意行。

“殿下!!!”锦衣卫们急得想拔刀护卫,意行头也不回地喝道:“退下!”

他迎着刀尖走上去,寒芒落在眉眼间,随着走近越来越明亮。

“修宁,如今我已是储君,将来会做皇帝。”

刀尖点在眉心,渗出一滴红玉般的血来,顺着鼻梁滑到唇珠。

意行似笑非笑:“你要真想让我死,机会就这一次。”

只要他活着一天,两人就不可能随缘。

一阵夜风起,呜呜咽咽,远方有无数人在哭。

修宁举着剑,漠漠无言,风钻进她的衣衫,白衣飘摇如云雾……嘀嗒,嘀嗒,不知是剑尖的血落,还是她拉弦崩伤的手在流血。

眉心的剑锋被移开,意行雀跃,却见修宁冷漠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讥怜,她用剑锋在地上划动,写下一行字。

意行的心一点点冷下去,那行字写的是:

我知道是你。

三年前,继先太子谋反后,意行唯一的皇兄上阵督军,被奸细所杀。奸细不是奸细,哭得撕心裂肺的意行也不是真伤心。

扶灵的前一天晚上,在灵堂睡去的意行还做着美梦,梦里有修宁,她温柔恬静,亲手为他穿上龙袍,两人肩并肩站在群山之巅,脚下万众臣服。

可半夜醒来,冰冷的灵堂中只有窒鼻的死气,他揩了把额上的冷汗,这时门开了,一身风雨的修宁提着酒走进来。

她说七哥,陪我喝酒吧。

江南的梅子醉,两人各抱一坛,坐在湿冷的槛上,望着无边的黑风浊雨,不情不愿地醉了。他们不说话,只是笑,各怀心事地笑。

在浓长的对视中,意行想起方才的梦,又想起太子死了,四哥六哥也死了,几个不足为惧的弟弟可以慢慢收拾,他身前身后,再也没有对手——他得意忘形,甚至忘了灵堂中还躺着亲兄弟的尸骨,借酒意握住修宁的手,像个披荆斩棘的英雄般开口,今后不管你想要什么,七哥都给得起了。

意行还记得修宁当时的神情,她寂然一笑,带着悔恨与自嘲,我要你去杀天下最该死的人。

彼时的她不过十三四岁,嗓音稚气未褪,再锋利的话听起来也不刺耳,反而有种莫名的嗔味儿。

意行问,谁是天底下最该死的人?

修宁一点点凑近他,热酥酥的呼吸洒在他脸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香。

她说,当然是我的七哥。

一瞬间意行心中生出无限遐想,却听她继续说,七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再见了。

丢下这句话,她走进蒙蒙雨雾中。从那以后,她再不见他。

买通侍婢下毒时,意行不是没有犹豫过,在浓长的沉默中,他想起了皇帝——明明坐拥天下,却只敢对一幅残画默默无言的皇帝——他告诫自己,当断则断,得不到的人,毁了也是合情合理。

可当修宁濒死,他的目光穿过层层迭迭的太医触及她苍白的脸,心中冒出来的竟是个荒唐可笑的念头。

他想用一切权势甚至是命,去换两人从前无忧无虑的一天。

如果老天爷还肯怜悯他,肯给他一个机会,那就……

“没错,是我做的。”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