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86迷舟(六)(1 / 1)
意行想,都怪他作恶多端,老天爷恨上他了,才让两人如此难堪。
“你要我怎么还,我都认。”他笑,自暴自弃道:“但你想相安无事,那是万万不能。”
修宁平静地望着他,连厌恶都懒得再有。她用剑锋在地上写下最后一行字,随即把剑丢给意行,冲身后的骑兵打了个手势。
一列直直进城,接管城门;一列下马,去翻找地上还有气息的人;还有一列行至聚拢的难民们面前,将伤重的老弱妇孺扶上马,驮进城中救治。
夜空下,浑身是伤的昭昭站在吵嚷的人流中,如同躺在河水中的顽石,目光穿过重重身影望向修宁。
她看见鼻青脸肿的何必牵着一匹马走到修宁身边,马背上还趴了个昏过去的人。
何必捂着红肿的嘴角,冲脸色难看的意行鞠了鞠身:“殿下。”他瞥了眼马背上人事不省的何妄,“我师哥人太笨,心里想什么,脸上全漏了,再有下迷药这种事,别再派我师哥。”
难怪,难怪修宁会来。
意行弯腰捡起地上的剑,何必以为他要迁怒于人,立即护在马前:“殿下,我师哥忠心为您办事,只是心有余力不足!他罪不至此!”
意行淡淡看了他一眼,将剑收回鞘中:“何妄想问你,他从前送你的狗,你养死了没有。”
何必懵了,怔怔道:“……前两年我没把它看好,被军中的公狗骑了,大冬天生小崽子,冻死了。”
“那我就不告诉他了。”意行别有深意地望了修宁一眼:“我们来日方长。”
事情已了,意行翻身上马,被锦衣卫簇拥着远去。
他们走了,留下一地残肢断臂,何必看着脚下已经被血水染黑的土,骂道:“这群没心肝的东西把人当畜生杀,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他踢了踢土,才发现地上原来好像写过字。方才他在阵中,不曾听见修宁与意行说了什么,可究竟要说什么话,才能让一个不择手段的人罢休?他小心抬眼,望向修宁在火光照映下更显苍白的面容,轻声问:“郡主方才……”
修宁神情寂寂,垂眸不语。
城外小丘上,意行回望。
身侧的缇骑道:“殿下,这群人留不得。徐逢做的脏事若是被挖出来,早晚都会扯到京里去。”
意行云淡风轻道:“已经杀不掉了。”
千算万算,没料到修宁会带兵来。
意行看向众人:“方才的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
不消他说完,众人齐齐垂首应声,保证绝不多嘴。
只有缇骑夹了夹马肚,怒其不争道:“殿下,咱们要拿人,郡主带再多兵又如何?您该争一争的,不该……”
“不该色令智昏,对吗。”
意行望着天上黯淡的星子,自嘲道:“我这辈子,成不了大气候了。”
云州城内最大的医馆正堂密密匝匝地摆满了竹榻,每张竹榻上都躺着痛嚎的伤患,大夫药童们进进出出,忙得焦头烂额。
耳边是惨叫,鼻间是腥臭。
眼前是一盏油灯,火上烤着一把小刀。
刀片红得发白,被一只老练的胖手拿起。
“好好的姑娘家,干嘛要出来打打杀杀。”
失血过多,昭昭脑中雾蒙蒙。借着火光,她依稀辨得面前的大夫是个胖妇人,圆圆的脸像汤圆,让人瞧着就想家,泪眼朦胧道:“娘……”
胖妇人愣了一瞬,从衣兜里翻出一块哄自家囡囡的糖,拆了油纸塞进昭昭嘴里:“小丫头,忍着点。”
糖冰冰凉凉,昭昭刚尝出点甜味,肩上就传来一阵灼烧的疼痛。
用热刀子清创是最遭罪的。昭昭痛得像油锅里的虾,颤抖着想蜷缩起来。胖妇人按住她,不让乱动,很心疼地说:“你这口子深,敷药怕是止不住血。”
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渗得昭昭眼睛疼,她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明明灭灭,齿间全是腥甜。
等昭昭嘴里的甜味散尽,几道深伤清创完毕。胖妇人放下刀,轻轻揉着昭昭的头:“好啦,好啦。”
她的手很厚很粗粝,像冬天的厚棉絮,昭昭枕得很安心,颤了颤惨白的唇,却没发出声音。
胖妇人安慰道:“都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
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们都说贱命好养活,昭昭深以为然,那么多把刀向她砍来,竟都没伤及要害、砍断手脚,让她撑到了修宁来。
捡回一条命,昭昭知足了。
胖妇人往伤口上敷药,瞧见昭昭肩上的烙字,叹了口气:“你身上留了疤,怕是要影响你生意。”
虞妈妈常说,妓女的皮相破不得。昭昭刚才数过,大伤小伤七八道,她算是毁了。昭昭没心思在意这个,气若游丝道:“……请问,前几日被抓的女刺客,衙门可有放出她的刑讯?”
衙门惯爱做杀鸡儆猴的事,每有重犯将被处以极刑,都会事先放出消息,让老百姓去菜市口观刑。
“放出来了。”堂中的大夫药童众多,胖妇人谨慎打量四周,伏到昭昭耳边说:“天杀的那群王八蛋,要把那姑娘千刀万剐!”
敷上的药酸刺刺地钻骨头,昭昭脸色愈发惨白:“凌迟?”
“五日后。”胖妇人愤懑不平,把声音压得更低:“原本判的是砍头。可城外那群农户拦了通判的轿子,说刺了徐青天的凶犯必须重惩……徐青天?我呸!那副假仁假义的做派也就骗骗城外的泥腿子,我们这些正经做生意的,谁没被他的徒子徒孙敲过竹杠、打过秋风?”
她剪开创帛,给昭昭包扎伤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姑娘没能功成身退,让姓徐的捡回一条命,可老天爷开眼,徐府凭空起了一把无名火,里面的人全被烧死啦,猫儿狗儿都没跑出来一只……”
世上哪有这样的无名火,能把徐府一两百号人全烧死?昭昭骇然,她想起了先前偷听到的谈话,徐逢令探子回京复命,让吴尚书放心,他绝不给皇帝添麻烦……再联想到今夜北城门劫杀……这是有人来捂嘴了!“婶婶,”昭昭握住胖妇人的手,她声音很轻,胖妇人得竖起耳朵仔细听:“送我们来的兵在不在外头?”
“不在了,”胖妇人摇头说,“外头下大雨呢,咱医馆地方小,屋檐窄,掌柜的怕那些军爷淋雨,掏钱请他们去吃夜酒了。”
“……在哪儿吃夜酒?”
“出门往西那条巷子。”
“劳烦婶婶帮个忙。”昭昭探了探内衫暗袋,她在里面缝了救急钱,一摸索,暗袋不知何时漏了,空落落的。
她想麻烦胖妇人去请个当兵的回来,却没银子使唤别人的腿,正想着如何开口,堂中的瘦掌柜冲这边喊道:“媳妇!”指着手边竹榻上奄奄一息的老汉,“过来搭把手!”
“来了!”医馆人手不够,胖妇人得赶紧过去,走前还揉了揉昭昭的头:“有啥事儿,你睡一觉起来跟婶婶说。”
昭昭躺在竹榻上,盯着房梁上的灯笼望了会,攒出点力气,忍着疼起了身。
墙角有根挂灯笼的短棍,昭昭杵着棍、扶着墙,穿过惨叫痛呼和血腥味,躲开忙碌的大夫药童与伙计,颤颤巍巍往外去。
没走几步,就有眼尖的药童瞧见了她,追上来拦住路,急说:“刚捡回来的命,你上赶子送阎王做什么?回去躺着!”
“劳烦让让。”昭昭没力气大声说话,“我有急事要去找外面的军爷。”
“多重要的事非要现在去?”
他不让路,昭昭只好绕过去。药童生气了,还要跟上去拦,却听昭昭说:“我朋友的命。”
这话轻得无力,却压过堂中此起彼伏的惨叫,将药童定在了原地。
他不拦了。昭昭身上无力,脚下如踩云泥,深深浅浅的走到了大门前。
这时,门外车停马嘶,一阵有力的脚步伴随着甲胄与刀鞘的碰撞声,整整齐齐地停在了外面。
昭昭的目光钻过微细的门缝,依稀可见外面站了两排兵,苍然如林,一道霜白的身影亭亭而立……难道是修宁?
咚咚咚,上了岁数的木门被敲响,敲门的是何必,昭昭认得出他的声音:“开门。”
原本痛呼声人语声不断的堂中骤然寂了一瞬,这是有大人物来了!
咚咚咚,门再次被敲响。
昭昭正要开门,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枯瘦的手。瘦掌柜急昏了头,将昭昭看成了馆里的小药童,一把推开:“别挡着!”匆匆下了闩。
门开,瘦掌柜原以为来的是军中头目,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俊秀矜贵的少年人,神情冷漠而倦然,透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威压。他忙屈膝道:“参见大人,参见大人……”
修逸的目光越过瘦掌柜,看向堂中一张张竹榻上躺着的伤患,有的损臂折肢,有的奄奄一息。他的思绪回到神识消散前,手持刀剑的锦衣卫,无力反抗的难民,一声愤怒的质问在城楼下响起……
“关门。”身后有人虚弱道。
修逸回过头,看见昭昭那一瞬,沉寂的眼底有短暂的波动,却很难算作失而复得的庆幸。
“你没有死。”
“贱命好活。”昭昭刚才被推倒在地,身上的伤又裂开了,沙哑道:“他们受不得风,把门关上。”
近侍们合上门。修逸的目光从昭昭身上移开,看向瘦掌柜:“起来说话。”
“谢大人,谢大人……”瘦掌柜直起膝盖,无意间瞟见修逸腰间玉佩上的蟒纹,腿一软差点又跪了回去。
何必扶住他,问道:“掌柜的,送来的人伤亡几何?”
瘦掌柜揩着额上的冷汗,一点点站稳了,颤声道:“回军爷,一共送来六十七人。有十五人因伤重不治已经气绝,其余还有二十人血流难止,恐有性命之忧……”
闻言,修逸倦然的神色渐渐沉下去,对何必道:“府里送来的那些药材怕是不够用,你差人去北大营,调些军中的药材来。”
“是。”何必应声,将门隙开一线,极快地侧身闪了出去。
修逸对瘦掌柜道:“借贵馆宝地医治,有何短缺尽数开口。”
瘦掌柜讪讪一笑,正要说几句虚伪的奉承,旁边的昭昭讥讽道:“我们被当畜生宰的时候你冷眼旁观,现在倒慈悲仁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