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8迷舟(八)(1 / 1)
两人之间静了,静得好吵。
身后响起何必的声音:“爷!”
他刚在后院点完药,身上染了雨气和药味,拍着衣裳走过来:“咱府里运来的那些药材贵,掌柜吓得一愣一愣的,问当真要把那些药给堂里的人使?我说是,可别动了漏药出去卖的心思,要是让我——”
何必话音渐渐小下去,面前两人像是一黑一白两丸水银,要溶不溶的,他摸摸鼻子:“爷,咱该回去了吧。”
事情已了,修逸起身,何必为他披上风袍。
衣衫翕动间,那股惯有的清冷沉香味漫了过来,在修逸投下的阴影中,昭昭仰着头望他,正要问何时履约,却听他淡淡开口道:“跟我回王府。”
昭昭有些失措,修逸继续说:“修宁常年病居在家,缺个玩伴。”
犹豫片刻,昭昭摇了摇头。
之前总想见修宁一面,可见了面又能如何?被一次次的帮扶,却没半点长进,不如不见。
卑怯是真的,心向往之也是真的,昭昭问了句很幼稚的话:“那晚寿宴,我被人打晕带走,徐逢拿别人顶替我,郡主有没有认出她是假货?”
修逸点头,淡淡道:“修宁很喜欢你。”
昭昭笑起来,得意的翘尾巴:“那就够了。”
“我与她见了三次,次次被她所救,却一直毫无长进,即便我说再多感激涕零的话,也没法做出任何有益她的事。”
“我不想做她的侍婢,更不想成她的拖累……等我不这么弱小了,我会堂堂正正走到她面前。”
何必摸了摸鼻子,一个小丫头说这样的话,当真狂妄。修逸凝视昭昭良久,最后说:“我不爱勉强人,那便随你的意吧。”
“好好养伤,两天后此时此刻,我带你去云州大牢。”
夏夜闷热,狱中的空气恶臭刺鼻。游明躺在粗糙的草席上,任由老鼠螳螂从脚背上爬过。他闻着自己断臂的腐烂味,回想自己最辉煌的岁月。
忽然,牢房被推开,高狱卒扯着木门道:“游明,外面有人要见你。”
游明灰败的脸上浮出希冀,忙问道:“……是哪位大人?”
高狱卒不答,唤了矮狱卒一起进牢房,把游明从石床上扯起来往外拖。
铁链铁球磨得地面嘶嘶响,惊醒了过道左右牢房中的犯人,他们悲戚的哭声似冤鬼一般。
游明咽了咽口水,有些怵了:“敢问二位,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矮狱卒嘿嘿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游明被拖到了一面铁门前,他愣了愣,猛地想挣开铁链跑。可高狱卒只是轻轻拽了拽链子,他又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高狱卒踹开门,拽着铁链把他往刑房里拖,三两下就将他死死地捆在木架上。
知道即将要面临什么,游明喊得撕心裂肺:“我是官身!我是官身!刑不上大夫!”
矮狱卒嗤笑一声:“省些力气吧,还当自己是兵马司老爷呢。”走到刑房角落,用扇子把小火炉的炭拢得旺旺的,壶里的水咕咕响。
矮狱卒笑了笑,冲高狱卒道:“差不多了,你去搬凳子,请贵人来吧。”
矮狱卒出了刑房,没一会,他端着凳子回来了,身后跟了个穿黑斗篷的人。
游明又怒又惧,捆在木架上的身子不停地抖:“你是谁?!”
那人在凳子上坐下,接过高狱卒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谁派你来的!”游明咬牙切齿,“要杀要剐,还不敢露个真面目示人吗!”
那人放下茶,用一双细巧的手掀开斗篷,露出稚弱的脸:“好久不见。”
游明顿时面白如纸:“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昭昭笑道。
游明脸色沉下去,矮狱卒怕他骂人,拿抹布将他的嘴堵了,恭敬地问昭昭:“姑娘,上面一共吩咐下来十八道大刑,您想先看哪个?”
高狱卒见昭昭似是听不懂,像报菜名似地说:“有挂绣球,醋茄子,八仙过海……”
昭昭连忙摆手让他住嘴:“先不急,我有几句话问他。”
矮狱卒对游明恶狠狠道:“你若敢辱骂这姑娘,我便先剐了你的舌头!”待游明点了点头,他才将抹布取下。
那抹布脏污无比,游明垂着头干呕起来,头顶响起昭昭淡然的声音:“我想听你讲讲和我娘当年的事。”
游明明明是惊恐的,却又难看的笑起来,答非所问道:“……闺女,之前是爹不好,爹没认出你是谁,是爹有眼无珠……你能来这里,一定是认识了大人物,你帮帮爹,爹出去后让你认祖归宗……爹好好照顾你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他谄媚的样子像条狗,差的只是一条尾巴。
昭昭厌烦,斜睨两个狱卒一眼,他们立马懂了,拿起烧红的烙铁往游明身上烫。皮肉被炙烤的声音滋滋响,游明痛呼惨叫,两个狱卒威胁道:“问什么,答什么!”
身上的烙铁移开,游明刚喘过气,一块烧红的烙铁杵着他嘴边,两个狱卒对昭昭恭敬道:“姑娘,您可以问话啦。这孙子要是再乱答,以后就再也不必说话了!”
昭昭盯着游明低垂的头:“我不好奇你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我只想问为何你始乱终弃,不珍惜她?”
游明自知并无活路,懒得挣扎了,冷笑道:“我凭什么要珍惜她?她是个妓女。那些老爷对她献媚,说到底也只是把她当做玩物,而不是人。我若真拿她当妻子,岂不成了笑话?”
“她卖身攒银子供你行贿,你倒是安安心心地受着,不怕成笑话了?”
“我为何不能安心受着?”游明并无悔意,“她不想给老爷做妾,想做正房夫人,所以才押宝了我。你莫要把你娘说得惨兮兮的,每个蠢人吃亏上当的背后,都藏着一颗想以小博大的心!”
“蠢人?”昭昭笑,轻轻地笑:“你这般不知悔改,我真是太高兴了。”她拍了拍手,示意俩个狱卒行刑。
矮狱卒继续烧着铁壶里的水,冲高狱卒道:“先洗脚。你去拿冰的来。”
高狱卒从冰匣子里取了冰,利落兑了一盆冰水,放到游明脚下,将他赤裸的双脚都塞进去。
天气虽然热,但足底连心,游明的脚没一会就冻得乌青发紫,如同置身冰窖般哆嗦起来。
这就是大刑?昭昭看不懂,神色淡淡。
高狱卒怕她觉得无聊,恭声道:“姑娘,您等等,好戏还在后头呢。”又冲矮狱卒道:“开水烧好了没?上正活儿啦!”
他喊完这嗓子,立马将游明的嘴堵了,笑着说:“游大人,我们洗脚咯。”
矮狱卒拿了个木盆,拎着还在咕噜的铁壶上来。高狱卒从冰水里扯出游明的双脚,放到空盆里,冲昭昭道:“姑娘,您瞧好了,保准看得您消气。”
他们这一唱一和甚是熟练,把用刑都玩成了艺术,不知牢里有多少无权无势的百姓被这么整过。
昭昭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甘心喊停。
只见矮狱卒微微倾斜了手中的铁壶,一道沸水如白线般落在游明冻僵的双脚上。凡人皮肉哪受得了如此摧折?瞬间骨肉分离了!游明闷闷地哀嚎起来,目突欲出,额上青筋毕露。
高狱卒怕昭昭看得不尽兴,把他的双脚从沸水里扯出来,又往冰水里掼。
游明疼得目眦欲裂,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眼见他们还要继续,昭昭开口了:“停了吧。”
两人不解,有些担忧道:“姑娘是看得不满意?”
昭昭黯淡地笑了笑:“这道刑之后是什么?”
矮狱卒嘿嘿道:“游大人习过武,体格健壮,下面不妨先给姑娘来一手醋茄子?”
“醋茄子?”
“就是先用铁刷将他身上的皮肉刷烂,丝丝缕缕的,再把他挂到铁锅上蒸,水里加上盐和醋。”高狱卒兴奋道,“这法子不让人死,又让人痛苦万分,保准姑娘看得过瘾!”
矮狱卒跟着奉承道:“这是大活儿。寻常老爷们给钱,我们都懒得弄呢……但姑娘您拿的是余副指挥的牌子来,我们自当竭尽全力。”
昭昭神色不变,但心已经一点点冷了下去。她起身离凳,瞥了眼捆在木架上如死狗般的游明:“不必再继续了。”
游明朦胧中仍有一线神识,原以为是逃过一劫,却听昭昭道:“三日后还有凌迟等着他,现在若是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昭昭出刑房时,修逸正与余副指挥说话,这人面方有须,带着官场中人难得的正气,正颔首对修逸道:“世子爷,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但您要的那位姑娘,实在是……”
实在是不成人形了。
昭昭恰好听到这一句,心如刀绞。修逸见昭昭脸色惨白,用眼神示意余副指挥噤声:“带我们去。”
像王柳儿这样的重刑犯,原本都关押在地牢。因是修逸出面要的人,余副指挥特意将她领到堂中。虽然提前令人做了清理,喂了饭食,王柳儿还是奄奄一息,身上散发着血腥味。
“柳儿姐……”昭昭望见她蒙着白布仍渗血的双眼,和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啪的一声跌在地上。
方才那两个狱卒说起过的刑罚,王柳儿怕是都遭了一遍,强撑着不肯死,是为何?“徐逢死了……”昭昭抱住王柳儿,在她耳边不断说:“徐逢死了!”
不论昭昭用多大的声音去重复这句话,王柳儿都像没听见一般,余副指挥不忍地提醒道:“这姑娘的耳朵,已经被熏聋了。”
昭昭根本不敢去看王柳儿到底受了多少伤,温热的泪水一点点落在王柳儿脸上,她想起世上为数不多可能会为她流泪的人,气若游丝地开口了:“……是昭昭吗。”
经历了那么多肮脏污秽和不堪,王柳儿的声音依旧温柔恬静,仿佛昭昭一闭眼,她就还是两人初见的模样。
“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