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89迷舟(九)(1 / 1)
昭昭一边哭着答,一边用手指在王柳儿掌心写自己的名字。知道是她来,王柳儿艰涩道:“你和石刚还好吗。”
昭昭在她掌心写字,想写的话太多,会写的字太少,着急忙慌地胡画着。王柳儿一身伤痛,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问,你答,一笔是对,两笔是不对。”
昭昭在她掌心落下一笔。
“你脱罪了吗?”
脱罪了。
“徐逢死了吗?”
死了。
“那就够了。”王柳儿释然一笑,“我可以安心了。”
昭昭知道她死志已决,再无可劝。于是回过头,望向身后静立的修逸:“劳你帮我问问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王柳儿的掌心满是伤痕和血污,修逸的手指慢慢滑过,触感坎坷不平。
莫名的,他想起一种名叫胡枝子的花,既不起眼,也不高贵,柔弱的枝条中隐匿着坚韧的刺,花朵微小,却常开常荣。
一句话写下,王柳儿沉吟片刻,问昭昭:“这几日云州的天,是不是放晴了?”
昭昭擦着眼泪,想问柳儿是怎么猜到的。
“你身上有太阳的味道。”王柳儿轻声说,“天一晴,我娘坟头上的小花就开啦,黄色的,白色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我看不到了,昭昭,你去帮我看一眼吧。”
昭昭泪如雨下,修逸在王柳儿掌心写:你娘的坟在哪。
修逸身上有股冷淡的沉香味,王柳儿闻得出,她凭感觉望向修逸:“你是昭昭的朋友吗?”
朋友?
妓女,世子,身份天差地别,哪用得上朋友二字?昭昭连忙在她掌心划了两下,不是。王柳儿也不再多问,用没了指甲还在滴血的指尖,在地上写下她娘坟的位置。
昭昭记住,哽咽着对修逸说:“我要带她走。”
大牢东侧门早已停好一辆不起眼的牛车。见昭昭修逸一行人出来,两名车夫恭敬鞠身:“爷。”
这两人扮作农户样,可粗布麻衫掩不住魁梧的身形。王柳儿被他们放进车棚中,躺在软软的干草堆上。
事情已了,修逸递给昭昭一张银票:“赔你的钱。”
先前为了安抚难民,昭昭作戏,将王柳儿给的银票洒了个干净。修逸答应还她,六七千两,手中这张却是整整一万两:“多了。”
修逸无意解释,淡淡道:“修宁要见你。”这时,西边响起清脆的马蹄声。昭昭顺声望去,一辆华贵的马车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面前。
驾车的是何必,他盘在辕座上,冲昭昭伸手:“来,小丫头。”
知道里面是修宁,昭昭竟然有些腼腆,她抬起衣袖闻了闻,在大牢中染上的腐臭味已经散了。
何必被她逗笑:“你还害羞了?赶紧上来!”
昭昭搭着他上去,帘子挑开,先露出一段素净的衣裾,再现出静坐其中的修宁。
月光落在她身上,如同流莹星辉,衬得她的面容恬静,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分明是动人心魄的美丽,却透着沉淀进骨子里的冷清,不沾半分烟火气,让人不敢贪看。
这是仙。
“郡主……”
修宁向昭昭伸出手,莹白如玉的掌心中,有一线伤痕。
这是那天拉弓所伤的。昭昭小心地将指尖放上去,被修宁牵引,两人面对面坐下。
她原本是有些羞怯与自卑的,可一对上修宁温和的眼,种种凡念竟像尘秽般散去,她净了心,内外通明,原本泛红的耳朵也渐渐白了回去。
修宁拿出昭昭送还的玉簪,放到小几上,用手指沾了水,写下:昭昭不喜欢吗?
读懂这几个字,昭昭的耳朵霎时红得快熟了,修宁记得她叫昭昭,竟然会记得她叫昭昭!
昭昭摆手解释道:“喜欢,没有不喜欢,只是……”她顿了顿,“只是我过得太动荡,怕哪日保管不好,弄碎了。”若真没保护好修宁给的东西,她不知要悔恨多久。
这些时日中昭昭经历的事情,修宁已经大概知晓,见昭昭背上的小包袱,问:你要离开云州了?“对。”昭昭答道,“我家人还在等我回去。”
闻言,修宁轻轻推开棂窗,冲外面翻转手指。稍时,修逸无奈回应道:“钱已经给她了。”
昭昭耳朵红得快滴血,难怪,难怪到手的银子比原定的要多。
她捏住袖里的银票,纠结要不要把多得的钱还回去。她不想再被修宁帮扶,可这一万两,或许真能铺平她将来的路。见她局促,昭昭抬手写下:这是你应得的。
昭昭把头点点,厚着脸认下这句话。修宁继续写:那天你说的话,我哥都告诉我了……
后面的字,昭昭不认识了。修宁夸她,她却连后面是什么话都读不懂,又不愿碍于面子不懂装懂,一时便羞赧起来,呆呆地望着修宁看。
修宁觉出昭昭眼底的自卑,重新写下:
昭昭好,昭昭很好。
这七个字简单,昭昭全能看懂。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怔怔地望向修宁:“……谢谢你。”
修宁笑了笑,随即望向柳树下的那辆牛车,澄澈的眸子中浮出几分自责,她记得意行转述的王柳儿的那些话,这是个有见识的姑娘,若不是飞来横祸,该有更光彩的人生才对。
她觉得抱歉,没保住这么好的姑娘。
拿出一方木盒,递给昭昭。
里面是一块满是锈迹的铁牌,昭昭依稀认出:“林户,王青……”
——
身边有响动,王柳儿知道是昭昭来了。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她手中被塞进一块冰凉凉的东西,形状似曾相识,她用手指感受锈迹下的凹凸不平……王青。
这是她父亲的东西。
几乎在意识到这点的一刹那,王柳儿蒙眼的白布就渗出了血色。一具温软的身体抱住她,对她早已听不见的耳朵说着温柔的劝慰。
于是王柳儿就当真不哭了。她窝在昭昭怀里,对那块小小的铁片轻声说:“爹,徐逢死了,你和娘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啦。”
昭昭坐在软软的干草中,遥望长街中一盏盏渐行渐远的灯,庆幸怀中的王柳儿不知道真相。凭一己之力扳倒大人物,从来不是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做到的事,无论王柳儿刺不刺杀,卷入风波的徐逢都是会死的。
出了城后,天渐渐亮起来,阴阴的,仿佛含着眼泪。两个兵知道这趟办的是何差事,心怀不忍,刻意放慢了牛车的速度,慢悠悠地钻进云州城西的一座小山中。
一路上林木葱郁,空山鸟语,风中飘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飞花。
许是落叶即将归根,王柳儿脸上浮出笑,一种从前在教坊,昭昭从未见过的真心实意的笑:“我家就在半山腰上,门前还有个池塘,池塘里面有不同颜色的锦鲤,游起来像画一样……”
她说起幼时与父母的趣事,又说起她原本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抱怨,也没有悔恨,只有一个将死之人的释然。
快到半山腰时,牛懒懒地不动了,眼睛湿湿的,像是听了她的话,不肯让她去死。两个兵指着地上的牛,问昭昭:“……小丫头,要不你劝劝你朋友?”
昭昭拉起王柳儿的手,正要写字,王柳儿就摇了摇头。
“我好累了。”她说。
其实他们都知道,以王柳儿的身体状况,再努力跟老天爷争命,也不过拖延些时日。
两个兵叹了口气,一个从道旁扯了青草,引着牛去喝水,另一个没事做,就在路边草丛里摘了五颜六色的花,满当当地扎成一把,悄悄放到王柳儿手边。
王柳儿看不见,昭昭把花塞到她手中,她将脸埋进花团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心地笑道:“花好香。”
说着,她抽出几支,想编个花环戴在头上。可惜看不见,遭过夹刑的手指也不甚灵敏。
昭昭在她掌心写字:我来。
等昭昭编好花环时,牛车也到了王柳儿的家。
这里完全不似她记忆中的美好,房屋倾塌,池塘淤积,门前几棵柳树已经枯死,上面的千秋也朽然落地。
目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唯一一点隐秘的光彩在临崖处,一棵嫩生生的小柳树旁,有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坟前的祭品已经空了,坟上无碑,满是小花,开得旺盛动人。
昭昭扶王柳儿走到坟前,很神奇的,眼盲的王柳儿竟能准确找到那棵小柳树,她探了探它的根,轻声说:“活下来就好。”
崖边土薄,不利树木扎根生长。一年前她种下这棵树,让它代自己陪着娘,临走时她对树说,希望你能活到我大仇得报。
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今天是初几?”王柳儿忽然问。
昭昭在她掌心写下:初九。
“初九啊。”王柳儿喃喃着,“那老歪这个月已经来过了,他三个月来扫一次坟,等他再来时,我已经化干净了。”
已经来过了?昭昭望着坟前空空如也的祭品,怎么看也不像前不久有人来过的样子。她犹记得半月前,她和王柳儿在教坊前街寻老歪帮忙。老歪收了昭昭的钱和信,说十天内就能从青阳县捎信回来。
这阵子昭昭无暇他顾,没法去教坊前街寻老歪,可老歪是王柳儿信得过的人,如若可以,岂会不来扫墓?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昭昭心中升起,被王柳儿的话音打断:“昭昭。”
“我死以后,就让我睡在我娘旁边吧。”王柳儿靠着柳树坐下,语气平和,仿佛是在谈论天气,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你身上有没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