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1自渡(一)(1 / 1)
“小丫头……你认识这姑娘?”两个兵问。
昭昭滞涩地点了点头。她缓缓蹲下身,将云儿的尸体翻过来,尸斑很重,但腐烂程度很轻。
两个兵久经沙场,见过的死人比昭昭吃过的米还多,一眼便认出来:“这才死了没几天。”
昭昭探了探云儿的衣袖,里面的银钱已经全部被拿走,进出城的路引还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云儿与昭昭同一天离开青阳县,提前五日回来。
“一刀封喉。”一个兵指着云儿脖子上的伤口说,“如此干净利落,不是山匪能有的手法。”
有古怪。
云儿脚上单穿了一只鞋,似是逃命时跑丢了鞋。
昭昭望向小巷转角,一只红色的绣花鞋明晃晃地惹眼。
云儿是从巷子里往外逃的。
而穿过这条巷子,就是宿春风。
昭昭脱下身上的外袍,盖在云儿身上,还没等两个兵多问,她已经冲进了小巷……果然!果然,巷子里死的都是昭昭熟识的街坊,其中不乏楼子里的姐儿和龟公,尸体被烧过,散发着阵阵焦臭。
她失控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曾经鲜活的脸,每有与窈娘小多身形相似的尸体,她都会颤着手翻过来看一看,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穿过了小巷,走到了真正的噩梦前。
宿春风已经烧成一具枯架,像是动物被吃干抹净后的尸骨,屋宇倾颓,梁木塌毁,昭昭走进还冒着火烟味的废墟,望着面前一块长条石发呆。
这是小多说书时用来拍桌的。
眼前空无一人的废墟,真的,真的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昭昭站在噩梦中,一声也发不出来。头顶的碎瓦啪的一下打在她头上,感觉到痛,额角的血流到唇边,她才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她撞开烧得只剩半扇的木门,冲进满目狼藉的后院,理智告诫她动作要轻要谨慎,可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娘和小多已经唤了出来……无人回应,地上的焦砖、碎瓦,天上惨白的太阳不理她,枯井、倒树、空无一人的屋舍不理她,摔在地上的燕巢、面目难辨的一具具尸体、寂寂吹过的穿堂风都不理她。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在无声而残忍地告诉她,你再也、再也没有家。
“小丫头!”两个兵将濒临崩溃的昭昭扯住,劝道:“你冷静点!有古怪,事情有古怪!这群匪是冲你们楼子来的!”
昭昭失控的情绪再次绷紧,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个兵直言点破:
“方才我们一路追过来,发现巷中尸体所受的刀伤与街上尸体的不同,手法明显更利落!杀她们的人不是为了财色,要的只是她们死!”
另一个兵隐晦道:“你们这楼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匪患起于半月前。
彼时昭昭刚到云州,既没与游明坦白身份,也没搅入河道一事,并未得罪大人物。
如此丧尽天良的屠杀,定然是权势极盛的人才能做到,先要串通官吏,让县衙对匪患置之不理,又要引来山匪乞丐作为幌子,再趁乱将楼中的人屠戮殆尽……这般欲盖弥彰的大手笔,仅仅是为了杀几个妓女?
昭昭脑中瓮瓮轰鸣,目光在院中睃巡,不对劲,许多物什都被挪过,地上的土也有翻动过的痕迹,像是曾有人费尽心机找过什么东西。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妓女们住的一排矮房中,重新审望一间间杂乱无章的空房,末了,定定地站在她与窈娘阿蘅曾住过的小间外。
空无一物。
她们穿过的衣裳,睡过的被褥,用过的纸张……统统都被拿走了,有人刻意将她们的痕迹抹掉,像在掩埋什么东西。
身后响起密密的脚步声,昭昭和两个兵同时回望,十几个手持刀剑的匪将他们围住。
“终于齐了。”
为首的是个独耳男,瘆笑起来像老鼠:“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没等昭昭回应,独耳男的手下翻开花名册,上面记着楼里所有人:
“老大,这丫头就是昭昭!”
昭昭已经明白过来祸从何起,抠在墙上的手指青得发白,一点点渗出血来:“你们主家倒真有出息,花着我娘的钱进京,金榜题名后就想将过去抹个一干二净。”
独耳男露出一口黄牙,嘿嘿道:“什么主家?我们是匪啊。”摆手命令手下道:“杀了。”
两个兵拔刀出鞘,护在昭昭面前,冷喝道:“宁王府的人,谁敢妄动?!”
听到宁王府三个字,凶匪们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独耳男抬起满是恨意的眼,咬牙切齿道:“巧得很,杀个小婊子还能遇上宁王府的狗!”
两个兵持刀作威虎势,握紧刀柄的手咔咔作响,他们低声道:“这群人是京里的索命门,不是匪!小丫头,逃!”
十几把寒光逼人的刀向三人砍来,昭昭被用力推了一把,抬头便是临水的窗,两个兵持刀挡在门前,头也不回地喊道:“别管我们,快跑!”昭昭翻窗而出跌入河中,河水浅,遮不了人,她游了一段爬上岸,抄近道小路,找到停在县门的牛车,用鞭子使劲抽,牛却懒洋洋地走。
几个凶匪追了上来,红眼大怒道:“主家说了,这小婊子必须死!”
万般情急下,昭昭一匕首插进牛的背上。牛受了剧痛,惨叫狂奔,发疯般冲出了县门。
县外的路颠簸不平,棚车被牛往前拽,昭昭死抓住木板才没被甩下去。身后响起破风声,一支箭擦着她的脸飞过,留下一道不浅的伤痕。
昭昭回望,四匹马在后面穷追不舍!又是几道破风声响起,她堪堪躲过,几缕发丝落下,刚才险些被射中的是她的头。难分天地的颠簸中,昭昭爬到辕座,将缰绳死死缠在手腕上,举起匕首,对着牛的背又是一刀。
鲜血喷溅,牛的惨叫震耳欲聋,它跑得越来越快,快到能甩开后面的四个匪,棚车被路上的石头磕磕绊绊,吱呀作响,在棚车塌前,昭昭跃上了牛的背,死死拽住它的笼头,努力稳住身形不被甩下去。
青阳县北有一片又老又密的树林,牛直直地冲进去,无数枝条藤蔓从昭昭背上挠过,衣服撕破,背上鲜血淋淋,她埋在牛的后颈,不敢抬起头。
四个匪紧跟着追入林中,草深丛密,他们的马不肯走牛闯出来的那条路。无奈,他们只能下马步行,沿着草丛里的血迹往深处去。
“这牛跑不了多远。”其中一个道。
另一个蹲下身,用手指沾了叶片上的两滩血,放到鼻间一闻:“那小婊子也是,她中箭了。”
杀人灭口,索命门专营此业。那箭上涂了麻药,大男人中了都得倒,一个小女娃怎么可能受得住?四个匪沿着血迹一路追,见草丛里的血越来越浅,就知牛快死了,人也跑不了多远。正想着怎么折腾害他们追了一路的小婊子,却蓦地见那牛倒在前面,喉间被利物切割过,血流如注,一双含泪的眼望着被树枝遮住的天空,死不瞑目。
“人呢?!”
四个匪到处找昭昭,可那道比牛血浅几分的血迹,竟悄然消失了。
他们疑心昭昭中了麻药,闷声跌进了草丛里,便拿刀四处拨弄,分作不同方向去找。
半个时辰后,寻觅无果的四人前后回来了,有人骂道:“奶奶的,见鬼了!那小婊子难道是精怪变的不成?好端端的没影了!”
有人慌道:“老大要是知道咱们追人追丢了,不知要发多大火呢!”
岁数最大的那个匪冷静眯起眼,仰头望天。这片林子太浓密,厚厚的枝叶把天遮住,绿得让人看不清。
他忽然一抬手:“放箭。”
其他三人懵了:“往哪儿?”
“往树上!”
四人背后的箭筒加起来一共五六十支,每隔不远就往头上射一阵,数不清的鸟被惊飞,簌簌吱吱。
可平息后,林中依旧寂静。
一计不成,又有人道:“要不把林子点了?甭管那小丫头躲在哪儿,咱们都能说烧死了,也好回去交差。”
岁数大的匪骂道:“你以为就你聪明?这树老成精了,水汽这么足,如何烧得着?”
山风吹,天边的乌云推上来,还没落雨,轰隆一声雷响。
昭昭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她运气好,只是被箭擦伤了腿,又不好,麻药已经游遍全身。
她割下一股衣料,将左手死死捆在树干上,又把右手压在腿下,伤口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渗进树皮中,安静得让人心惊。
昭昭垂眼瞧着还在林中搜罗的四个匪。又是几声雷响,雨开始落了,伤口的血浸进树皮,随着纹路往下流,到地面时已被雨水稀释得看不出血色。
身上一点点变冷,意识也变得模糊,眼前似乎只有浓绿一种颜色。
忽听头顶响起丝丝声,一条青翠的小蛇垂在昭昭眼前,作弄似地吐着信子。
淅沥雨声中,昭昭与它对视,这是条毒蛇,瞳孔很漂亮,清澈地映着她的脸。
它缓缓逼近,森然瞳孔竖起一条线。昭昭见它屈身要咬,却连半点躲闪的力气都挤不出,死到临头时面上忽地一凉,飞来的箭矢竟好巧不巧射中了蛇身。
青翠小蛇飘然落地,冤死在四个匪面前。四人箭矢射尽,使遍手段依旧苦搜无果,便有人心生退意:“虽说死要见尸,但这深林中走兽众多,咱们齐口说那丫头尸体被大虫叼去了,想来老大也不会怪罪。”
恰逢林外响起几声马嘶,岁数大的那个匪恍然大悟:“那丫头莫不是绕出了林子,去偷咱们的马了?”剩下三人连说有理,匆匆往林外去。
机不可失,昭昭顺着树干下滑,跌跌撞撞冲进林深处,眼前一层又一层的浓绿像漩涡,逃亡的路长得没有尽头。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雨水渗进了伤口,身上越来越冷,心肺跳得剧烈而灼热,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咚,咚,咚……
咚。
头顶轰隆一声雷响,昭昭倏地被定在了原地,瞳孔突兀放大,眸子迅速黯淡灰败。电光照得她面白如纸,生息涣散,好似被扯住四肢的皮影。又是一声雷响,昭昭断线般倒地,咕噜咕噜滚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