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2自渡(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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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夏闷热,池中残荷枯立,枯树蝉鸣急急。

惨黄的暮光水泄似地铺了一地,青石砖凉浸浸地散着光晕,似幻非真,犹如冰冷的火海。

“不办白事,直接入土为安。”何必揩了下眼角,克制声调,对几个手下道:“他俩一个是家中独子,一个刚娶了媳妇,尸体别给他们家里看为好。”

正说着,书房的镂花格门推开,踏出门槛的中年男人身穿明红官袍,三品仙鹤补子。

这是新上任的知府,朝中有名的水晶灯笼,八面玲珑,私下却是江尚书的人。一到云州,就把徐逢拖延许久的王田办妥了。

“王大人。”何必行礼。

王大人随和笑笑,回身向书房一拜:“世子爷,王田若还有不妥之处,差人知会一声便是。下官告辞。”

听得里面轻应一声,王大人领着长随离去。

何必迈进书房,穿过几道楠木屏风,向静坐假寐的修逸颔首:“主子。”

斜阳昏黄,修逸抬起单薄的眼睑,眸中浮着几点碎金:“可有所获?”

“徐府被烧得干干净净,要紧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何必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但在徐府门匾后,我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枚方盘,材质是玄铁,被磨得光滑可鉴,映着惨黄色的夕阳。

“我审了徐逢生前亲近过的所有术士,都说不清楚这方镜是何用处。”

上面无字,在某处却有一点凹陷,似是被人刻意凿出的。

方盘分上下两面,修逸平举观摩片刻,道:“徐逢这等庸人,也有心思机巧的时候。”

何必看不懂:“这方盘作和解?”

“古有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你看这方盘上下,岂不就是天地之意?”

何必又指着上面被凿出的一点,问:“那这一点指的是……”

“他早料到了今日。一枚被人摆布半生的棋子,被弃时怎会甘心相安无事。”

何必顿时了然:“这一点恰好落在西北方,怕是留着徐逢用来反咬吴尚书的罪证。”声音渐渐低下来:“爷,十一和十七死了。”

“谁做的。”修逸声音轻而冷。

“他们出去办差,三五日不见回,我便叫人去寻……尸体在路上找到的,被马拖过,看不出究竟身死何处。派了探子去查,只查出云州西边几个县闹匪,说是匪杀了他们。”何必咬牙切齿道,“我不信是匪!他俩的身手我清楚,更何况什么匪敢动咱们的人?”

“城中大小事交给修宁。”修逸拿起佩刀,“调兵,我们去西边。”

“还有……”何必欲言又止,“他俩办的差事,是送那个小丫头回家。”

修逸停住脚步,瘦挺的身形凝在夕阳中。

倘若没有风来吹动几缕青丝,何必会怀疑时间也停住了:“主子……”

“不要告诉修宁。”修逸重新向前走,头也不回地说:“她喜欢那个小丫头,知道了会难过。”

昭昭做了梦。

梦里夜色浓稠。

她站在墙下,想拉住攀墙而出的窈娘,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窈娘的衣角消失在墙头,墙外的男人语调带笑,声音像吐信子的蛇。

昭昭爬上墙想看清那男人的脸,可他的面容绕着一团黑云,如何也瞧不真切。

车轮转动,男人这就要带窈娘走。

昭昭追在后面大喊,别走,别跟这个男人走。

所有呼喊声都被淹没,那辆马车驶入污浊夜色。

细细回想,那男人姓甚名谁?窈娘逃命回县时曾与昭昭说,这负心汉早准备过河拆桥。

他原是一小小幕僚,主家致仕回乡,他亦随往。

过青阳县时客留长住,上任知县多次设宴款待,窈娘在宴上与他相识,暗生情愫。

他不曾交底,若问姓名,便答姓李行九,称李九就是。

平日与窈娘会面也极为小心,从不来楼里点牌,只在他主家老爷面前随口提一句“宴上有个妓女月琴弹得极好”,随即便趁窈娘受召时私相授受。

如此一来,竟无人知晓他的名讳,少有人见过他的长相。就连帮协窈娘私奔的昭昭,也只在月黑风高时,隔墙听过他带笑的语调。

嘀嗒,嘀嗒……

眉心凉意刺骨,昭昭骤然惊醒。

入目的是一块巨石,隙间露水恰好滴在她脸上。

艰难支起身,昭昭茫然四顾,阳光温柔,林中晴朗,地上落叶干燥,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宁静得不真切。

昭昭怀疑眼前的一切才是梦。

她枯坐着等梦醒,却渐渐明白,她没有死,但今后都要活在噩梦里。

头顶烈阳高照,昭昭眼前却浮着茫茫的黑,前路在哪?窈娘阿蘅小多是否都不幸丧命?她家破人亡,凶手又该向何处寻?

活命要紧。

她拖着疼痛的身体去溪边清洗伤口,生火烤红匕首,一点点刮去伤口腐肉。简单包扎后,拿树枝做了木叉,到溪里去叉鱼。连着饿了几日,她动作绵软迟钝。一个不慎,便跌滑进溪中,身子陷进溪水里,鱼儿都不怕她,凑上去亲吻她苍白的脸。

昭昭一动不动躺着,仿佛死了一般,攒足力气后忽地一出手,死死攥住一条银白的鲫鱼。

从溪水中起身后,手里的鲫鱼从一条变成了两条。

眨了眨眼,才看清溪底躺着一件物什,幽幽绽着银白的光。

昭昭滞了一瞬,伸手捡起那物什,一点点看清了。

是一枚平安锁,她托老歪带回楼里的物什之一。

她丢掉鱼,发疯般沿着小溪搜寻。

再无别的线索痕迹。

但也没有尸体。

空寂的林中,斑驳的光影在昭昭身上游动。

她心里燃起了希望,就像坟场升起了太阳。

昭昭提起匕首,踏着阳光,奔赴新的战场。

——

这片林子两面夹山,退是青阳县,进是祥云县。

窈娘三人若还活着,就只能往前。

一天一夜后,昭昭走出了林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乡路上的流民瞧不上她个小叫花,抢都懒得抢。

安安稳稳到了祥云县外,胖门吏掩鼻赶她走:“眼睛瞎了?没看见告示上写着流民不让——”

昭昭摊开手心,露出一把铜板:“过门钱,孝敬您的。”

胖门吏瞧她懂事,装模作样盘问一番,走完过场后放行。

昭昭一路转三街绕六巷,最后到了县中最大的票号门前。

票号内的小厮懒懒散散的要赶客,昭昭不多话,直接拿出怀里的万两银票,银票上落着宁王府的印。

掌柜被小厮急匆匆的喊出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昭昭手里的银票,黑字红印下有团暗印,蟒纹流云,确认是真印无疑。

掌柜脸上浮着僵硬的笑,望着脏兮兮的昭昭不知如何称呼:“敢问……您在王府里担什么职?”

昭昭道:“不便告知。”

掌柜眼珠转了转:“莫非是与袁姑娘一路来的?”

宁王府的人也在周边?昭昭状似无意道:“她来做什么?”

“您难道不知?徐大人一死,大片大片的田庄都划给了贵府,袁姑娘来接手范家庄,银子进出自然得来咱这儿……”掌柜声音渐渐低下去,不再漏话:“您调银是办什么差事?”

昭昭冷了脸:“王府的事,轮得到你来盘根问底?”

正此时,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抱着个沉甸甸的麻袋。掌柜连忙上前接过麻袋,推到昭昭面前:“姑娘,您吩咐的两千文,和银票拆小,只多不少。”

袋里并非白花花的碎银,而是青绿的铜钱和一沓沓的银票。

银票全是方便用的百十两,垒成一小沓,掌柜用上等布条捆好,布条盖上天一行的印。

捧给昭昭,末了不忘提起自己姓李,东家姓张,求昭昭回府后美言几句。

出了票号往东,没多远有个包子摊。下午没客人,昭昭捡空桌坐下,老板以为她是要饭的乞丐,凶巴巴要赶人,却听她开口道:

“你灶上还有多少笼包子?”

“五六十笼吧……恁要几笼呐?”

“全要。”

昭昭抓出几把铜钱,桌上堆出小山,指着四周空桌道:“我这来两笼,剩下的摆别桌。”

“好嘞,好嘞。”

老板拿围裙兜走钱,利落上了包子。摊上的空桌摆得满满当当,风裹着肉香四处吹,街角巷尾的乞丐都被引来,围着摊子想讨饭。

老板嫌他们脏臭晦气,正要骂咧咧让滚,却听昭昭道:“请他们进来吃。”

“他们?!”老板指着摊外,厌恶道:“那群脏得要死的叫花子?”

昭昭拿起桌上的空碗,又舀了几碗铜板出来。老板瞬间变脸,捡起滚落在地的钱,冲摊外的乞丐们招手道:“你们有福嘞!活菩萨显灵,包了摊子给你们吃!”

乞丐们起初还不敢进,后来有人开了头,一窝蜂的涌进来了。

他们平日吃不上饱饭,此时不免哄闹争抢,却听有个老乞丐一声高喝,竟排起了队,颇有章法地开始分包子。

瞧这情形,昭昭便知来对地方了。她静坐着饮茶,老乞丐猜到包子不是白吃的,上前问:

“姑娘。你心善,送了俺们这顿吃食,有啥事是俺们能帮上忙的,只管开口。”

“找三个人。”

昭昭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边画边说:

“逃难来的,瞧着不会太光鲜。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一个没断奶的女娃娃,一个十五六岁的皮肤黑黑的少年人。瞧见过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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