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3自渡(三)(1 / 1)
老乞丐起身喝静众人,问谁瞧见过一个抱娃娃的妇人拖着个黑脸小汉子呐?众人异口同声说自己见过,嚷得很有声势。老乞丐又补了一句:“人往哪走了?”
众人静了,他们平日走街串巷,见人见事虽多,却懒得记没施舍过的路人。
“姑娘……”老乞丐看向昭昭,为难道:“这……”
昭昭拍了拍手边的麻袋,上千枚铜钱发出沉闷的瓮瓮声:“把人找出来,这袋钱都归你们。”
钱能通神。
乞丐们像出巢的蚂蚁,急急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风似地穿过大街小巷,一传二二传四,难得有赚钱的好机会,连瘫在窝棚下、睡在烂庙里的乞丐们都动了起来。
数不清的人在为昭昭走动,无数张嘴巴成了她的唇舌,稚嫩或老成的眼睛帮她观望一切,短短几个时辰内,县中的贩夫走卒街坊邻居都被问了个遍。
渐渐有消息回来。
一个乞丐气喘吁吁跑回包子摊,问昭昭:“……那小汉子是不是高高瘦瘦的,说话调子很特别,像台上说书的?”
昭昭黯淡的眸子微亮:“找到了?”
乞丐躲开她欣喜的眼,低声道:“打听到了下落,但是……”
昭昭心里一凉:“他怎么了?”
乞丐支支吾吾不肯说,老乞丐一杵拐杖,激起地上的尘土:“有什么就说什么!”
乞丐跺脚哎呀一声,从身后围观的人堆中拉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人扯到昭昭面前来:“王漕头,你来说!”
王漕头似乎不愿沾染晦气事:“跟俺有啥关系?你这人真是……”
昭昭递凳子让坐,又抓了把钱推过去。
王漕头的胖脸抽搐了下,没收钱:“姑娘,甭白费劲了,你那朋友回不来啦。”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前些日子小多逃来祥云县,模样和昭昭如出一辙,脏兮兮的,身上有刀伤,手里还抱着个没断奶的娃娃。
他四处找活计做,但那惨样一看就是惹了祸事的,谁敢雇?哪怕他工钱低得比拉磨驴还划算,也没找到活计。
“你朋友当时身无分文,一见俺,扑通就跪下了,说他啥活都能干,工钱可以不要,只求给他妹妹一个遮风避雨的住处。”
王漕头闷闷道:“俺本来也没打算雇他,就说你都苦成这样了,还不如把娃娃卖给大户人家或野楼子,好歹有口饭吃。”
“他摇头说不行,死也不能让妹妹长在腌臜地方。说完就咚咚给俺磕头。”
“唉,他一身伤,俺是真怕他死在码头上。但瞧他为家人这么豁得出去,还是心软留下他啦。”
“……就只有他们两个?”昭昭掌心一片冰冷的潮湿:“后来呢?”
“对,就他俩,一大一小再没旁人啦。”王漕头抽了口水烟袋,“那小子身上有伤,干活却利索,人好相处,没几天就和码头上的弟兄们混熟了。”
“可这人一旦出众,就免不了被眼红。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去官府举报他是外来的流民。县衙的人一查,发现他不仅没户册,身上还有贱籍的烙字,当即就捆下,混着犯人押到北边充军去了。”
充军……
昭昭耳边嗡嗡轰鸣。
贱籍被充军与死无异。战场上惯用他们在前冲锋,进是敌方箭雨,退是监军刀剑,前后都是死,小多哪能活得了?“你若早来几日,说不定还能花钱将人买出来。”王漕头瞟了眼昭昭手边一麻袋铜板,“可如今连你朋友行至何处、是死是活都说不准,神仙来了也难办……”
敛整心绪后,昭昭继续问:“那个小女娃在哪。”
王漕头把水烟袋收回腰间:“他在被押解前好像把娃娃送了人,至于送了谁,俺就不晓得啦……”
这时外头有人高喊“让开让开”,一堆小乞子护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尼姑挤到昭昭面前:“姑娘,两位师太晓得那小女娃的下落。”
王漕头让身,两尼姑并不坐,行了个合十礼,问昭昭:“施主,你是那娃娃什么人?”
“……姐姐。”
两尼姑对视一眼,面露愧疚道:“你妹妹如今已不在我们庵里。”
那日小多突然被捕,匆匆上路来不及为阿蘅细作打算,只好将她放在庵门前。也算是老天开眼,尼姑们把阿蘅抱进庵里,从香火供钱中挤出银子买人奶,艰难养活了她。
前些日子,有辆马车停在冷清的庵门前,下来一位年轻姑娘。她带着幂篱看不清神容,但瞧衣饰颇富贵,尼姑们受宠若惊,端端地安排了礼佛敬香。
“我们观那姑娘言行举止十分温和妥帖,便动了心思,偷偷把饿狠的娃娃抱到了帘后。”
“那姑娘听见啼哭,心生爱怜,见了你妹妹后说很合眼缘,想收养她。她柔善又富贵,我们自然将娃娃给了她。”
两尼姑看向昭昭,惶愧道:“望你莫要怪罪,我们当时以为她已无家人在世……有更好的路,自然就替她选啦。”
“多谢你们。”昭昭递上一张银票,两尼姑接过后一看数额,顿时吓得腾起身。
在她们说“使不得”前,昭昭问:“那姑娘可有留下住邸姓名?”“这……我们未敢多问,怕显得像今后要上门打秋风,反而对你妹妹不好。”一个尼姑答。
另一个尼姑挠挠头:“虽不晓得住邸姓名,但隐约听见那姑娘的马夫说出县后往北走……去什么庄来着?范家庄!”
昭昭记下。
送走王漕头和两尼姑后,阴沉沉的天飘起雨,围观的人散去,只有陆续回来的乞丐们等着分钱。
还差窈娘的消息。
昭昭望着空荡的街道,雨雾蒙蒙,和离家而去的那个清晨一样湿冷。她闭上眼,明知窈娘凶多吉少,但仍盼望睁开眼就有小乞子跑来,气喘吁吁说有消息了。
直到天黑也没人来。
“姑娘。”老乞丐打量着昭昭枯寂不语的侧脸,斟酌道:“……你确定那妇人进县了?”
地上的积水漫到脚边,濡湿了昭昭的衣鞋,她垂眼默默良久。老乞丐见她眸中隐有泪光,不忍道:“倒不如这样,你先找个地方落脚歇息,俺们继续找,哪日有了消息,再上门报你。”
“……多谢。”昭昭把钱袋子推过去,“倘若有消息,来县中最大的客栈寻我。”
说罢起身离开,乞丐们让开一条道。她走进风雨,背影寥落,无声无息消匿在夜色中。
——
祥云客栈来了位古怪的客人。
一个瘦弱清秀的小姑娘,户册上却起了个俗名。年纪不大,出手倒阔绰,要了顶好的客房,又问有没有陈年酒。
小二上了一壶醉魂香,同时心里好奇道,小姑娘怎的喝这种酒?
他躲在木梁外,偷偷远窥投在窗纸上的瘦削人影。
只见人影闷下一口酒,半醉了,举起一件物什凑近烛火。
烤了会,随后拉下衣裳,用那烧红的物什冲肩头刮去。
小二瞪大了眼睛,他认出那是匕首,人影在刮自己肩上的肉。
几滴血溅在窗纸上,他听见自己心狂跳,也听见血滴答滴答的落,甚至还听见烛火随风跳动……独独听不见被她咬碎在齿间的疼痛。
足足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人影终于停手,咚的一声,匕首摔落。人影没力气去捡,颤着手又闷了几口酒。
疯啦,疯啦……小二脑中莫名冒出这两个字,哆嗦着想走,可步子怎么都挪不动。
这时,窗纸上的人影忽然开口,声音冷而哑:“看够了没有。”
小二太阳穴突突的,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遍全身,无形的手按住他,捂死了他的嘴,更不准他走。
“再来一壶酒。”人影说。
小二如蒙大赦,跌跌撞撞下了楼。
打这事以后,小二有意躲着昭昭,生怕受她差遣。
她亦十分安静,日日闷在房里,似乎并不可怕。
唯一古怪的便是掌柜常往她房里钻,待到深更半夜才出。
客栈里议论四起,都说这姑娘给不起房钱,靠献媚掌柜才能继续住着。
小二也这么想。
一次,他借着进屋打扫的机会东张西望,想瞅见点乌七八糟的密事,却只瞧见案上有一把新买的算盘,算盘下压着一沓沓毛边纸,上面写满了笨拙的字。
没等细思,门被推开,掌柜现出身来。他见小二也在,便摆出一副以正视听的神态,冲内屋喊道:“姑娘!昨日教你的三指法练得如何啦?今日该学朱刻防篡啦!”
被攘出屋后,小二还在发懵,难不成掌柜日日来是教这姑娘打算盘做账的?
为着这点好奇,小二变得乐意接昭昭屋里的活,送饭菜打扫内务都由他来。相处几日,他发现这姑娘实在冷清,整天就闷头打算盘学理账,也不知图个什么。
某日下午,一个鼠脸男人将马车停在客栈外,叫住小二,要他请顶上那位客下来。
小二认得他,县中最大的牙人,明面上靠帮人介绍活计赚钱,私下却干着伪造户册、改贱为良的勾当。
“那姑娘托你介绍东家?”
牙人笑而不语。
小二不再多问,上楼敲门传了话。稍时,昭昭背着包袱下楼,结清房钱,上了牙人的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一路尘烟,牙人问昭昭:“姑娘,你可准备好了?如今范家庄挑人严得很,没点真本事可混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