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0意难平(十)(1 / 1)
宁王府决定借粮。
府内管事前去城北大营议事算账,点清将士、军眷和仆妇们越冬所需粮米,随即便去各庄收租子。除去必要用度,其余粮米统统装车,分批依次北运。
因军队调动无常,宁王府的粮车只需押至云州边界,自有漕军接手运往前线。
这差事与昭昭无关,她乐得清闲,在府内操持过冬事宜。
偏偏天不遂人愿,某日天还没亮,袁真把她从床上扯起来,叹道:“走吧,去押粮,今后得咱们和那帮孙子打交道了。”
呵气成冰的天气,昭昭穿两层袄还嫌冷,上马车后恨不得抱着炉子再睡一觉,揉着眼睛问:“为啥咱俩去?”
袁真也冷,伸手到炉边烤火,骂道:“谁让那些漕军都是吴家亲兵?原本两方在交粮公文上各自盖印就好,我们这边受了委屈,撒撒气甩甩脸子,他们受着就是,偏他们自认同在为国效力,谁也不欠谁,没半点拿人手短的意思。”
往炉里添了块炭,继续说:“一顶一撞的,两边都丢刀卸甲,赤手空拳打起来了。这时局,这关头,闹起来实在难看,两边都没脸。”
昭昭推开窗一望,后头几十辆粮车驾马的都是府里熟面孔,了然道:“营里又不好约束兵丁,让他们既节衣缩食又忍气吞声,所以这差事就落到咱们头上了?”
袁真点头,昭昭怪道:“运粮这种大事,世子爷不亲自来?”
“哪有精力管。”袁真叹气,“吴党那帮土鸡瓦狗,输了一仗又一仗,拿了咱家粮估计也扶不上墙。为深远计,王爷和世子爷都在大营点兵呢,前线若是有失,就得立刻拔营北上。”
运粮是个苦差事。出城后的路上全冻住了,雪深难行,时不时便要下来清路。辎重队走走停停,到云州边界的平江岸边已是三日后。
清晨,天蒙蒙亮,江边雪陡风急。
只听外头唤一声到了,袁真和昭昭拢紧袍子下马车,被江风吹得打颤。几个小子撑起挡风大伞,又递了烫呼呼的汤婆来,两人才紧贴着往码头去。
平江阔而深,水流缓慢,江心未冻尚可通行。近岸处冰厚,粮船无法靠近码头,只能用人拉木橇运粮上去。
漕军头子半日前得了信,预先备好人力器物,在码头等候多时。见宁王府这回来的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微微一怔,拱手道:“天寒路冻,有劳二位贵差跑一趟了。”
他面黑声哑,铁甲毡袍,腰间系刀,未在疆场却一副行伍打扮。
昭昭观他颇有几分正气,不像是纵兵斗殴的将官,按理说先前不该闹起来才对。
却见漕军头子肩上“啪嗒”落下一只手,把他拨开,身穿锦缎箭袖披大氅的贵介少年挤出来,冻得不耐烦道:“大寒天的,少整这些虚礼,利利落落把正事办了。”
其余几位粮官也颇以为是,催袁真赶紧放粮,急得活像要债的。
昭昭暗道不好,照袁真的性子,怕是要拖着这些人吹冷风。
谁料袁真只是扯了扯嘴角,压下心中不快,从袖里翻出交割文书,公事公办道:“精粟一千五百石,盐渍豆料三百石,米二百石,合两千石……”
话没说完,那贵介少年打断道:“磨磨唧唧,宁王府怎的派了个婆娘带娃娃来?倒不如先前那些兵头子爽快。废话待会再说,且先放粮让他们拉上船。”
他没把袁真昭昭放眼里,冲身后挥了挥手。漕军们随即一拥而上,蚂蚁似地围住宁王府粮车,拽着粮袋拖上木橇,用绳子捆紧,在冰面拖行,陆续搬上停靠江心的船,远望如蚂蚁归巢。
漕军头子冲袁真拱手致歉,用公章在交割文书上落了印,无奈道:“还请二位多担待。”
袁真冷笑不语,径自捡了块没积雪的石头坐下,掏出捂在怀里的烧酒闷了一口。身上暖起来,眼神却冷几分,盯着那贵介少年的背影发恨。
“真姐姐。”昭昭就着她手喝了口酒,低声道:“那孙子不对劲。”
“是不对劲,一把贱骨头让人瞧了就想打,难怪前几波押粮的兵头子会气得动手,老娘也手痒得很。”
“倒不是这个。”
“哦?”
昭昭往旁边瞥了瞥,袁真顺着望过去,只见不远处三位粮官正吵架。
细细一听,原来是边关分东、中、西三道防线,三线粮官在争粮草分配。
东线地广城少,易被敌军围困,想多囤粮米。
西线千里荒野,易被骑兵突袭,想多分草料养马。
东西粮官各有道理,却都盖不过中线粮官一句话:“难难难,谁不难?让我体谅你们,你们怎不体谅我!守中线的是谁,用我提醒么?你们多分我少拿,到时候上头问罪你们将官,顶锅的不还是你们么?”
东西粮官对视一眼,强行把话都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指挥漕军,把大半粮草往自家船上搬。
“贼种!”袁真搁了酒壶,提步就要上去骂。
昭昭拽住她:“别去。”
“为何?”袁真愤慨道,“咱们节衣缩食省下来的粮,运去北边不是供大爷的!龟在中线的不是旁人,正是吴尚书儿子!”
战事初起时,吴尚书轻敌,自以为兵多城坚就可轻易取胜,便让长子挂帅出征,积攒军功声望。
谁料吴家长子实不堪用,每逢战事,就慌忙向东西两线求援,敌军利用这点围城打援,以致局势一再恶化。
昭昭示意她先别动气,瞥了眼岸边,只见中线粮官跪到那贵介少年面前禀事,语气神态十分讨好。
“你瞧他的冬衣。”
袁真一瞧,那贵介少年的衣裳比粮官薄得多。
“这孙子不是从边关来的。”
袁真眼皮一跳,若他不从边关来,多半与运粮一事没有紧要干系,中线粮官献媚他作甚?有蹊跷。
两人明知有鬼,但没拿住确凿把柄,只好暂且按下不表。
粮草渐渐卸完,漕军上船起航。
昭昭盯着那贵介少年不放,见他被亲卫拥护着,没上漆木大舸,而是上了一艘平平无奇的船,心里不由一沉。
袁真呸出叼在嘴里的枯草,冷笑道:“走,跟上去瞧瞧这孙子弄什么鬼!”
随即让辎重队先回,点了一队人马,沿江疾驰。一路逆风破雪,约莫跟了二三十里路,江面愈宽,船影愈薄,渐渐看不清了。
昭昭勒缰停马,翻出褡裢的千里镜,在茫茫风雪中远望,皱眉道:“分成两队了,几个粮官的大舸走东叉河北上,那孙子的船进了西叉河。”
平江自南向北,出云州时水作两股,东叉河是运粮北上的必经路,西叉河蜿蜒向西,如何也绕不到前线去。
“往西是哪个州?”袁真问。身后家丁答:“真姐,是湘州,湘洲上头是雍州。”
“哈,那不就是姓吴的老家么。”袁真攥紧马鞭,冷笑道:“我说那孙子凭啥拽得二五八万,敢情是吴尚家,棺材里伸手死要钱,救国的粮也敢贪!咱们亡羊补牢,他们浑水摸鱼!”
自从答应借粮,宁王府上下紧衣缩食,一切用度压到最低,连新年都过得敷衍寒酸。
即便如此,能挤出的粮米也只够边关大军一月用度。修宁担忧前线局势,让昭昭清点库中珠宝,统统卖给云州官贵富商,得来的银子全换了粮。
一想到修宁的好心喂了这帮狗东西,昭昭恨得想杀人,负弓上背,指着快没影的船队说:“真姐姐,敢不敢撵上去把那孙子干了?”
袁真笑道:“有甚么不敢?他遇上咱俩算是命不好,走!把他捆回去!”说罢便调转马头,绕路追击。
入夜,天幕阴沉,大雪如絮。
河心结起薄冰,冰凌暗礁无数,吴家船队没法前行,只好落锚降帆,等日出后河心解冻再行路。
许是做贼心虚,一排船竟都没点烛火,无声无息隐匿于夜色中。
船队百步外的岸边枯林里,袁真昭昭一行人也没燃火,被寒风吹得直哆嗦。
两人心中豪情壮志仍在,身子却抖如筛糠。
袁真骂了句娘:“大意了。如今看来命不好的是咱们,大晚上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她俩来时被气昏了头,甚么都忘了。如今再点点随行人数,才发觉不到吴家船上亲卫的一半。
以少攻弱,如何杀得上去?但事已至此,众人不肯善罢甘休,在寒风中围坐商议。
有的说去报官拦船;有的说擒贼擒王,一股脑涌上去,逮住那贵介少年就跑;还有的说不如花银子雇匪,以恶制恶……
众议纷纷,各种刁钻古怪的法子都有,看似群英荟萃八仙过海,实则百鬼夜行无一可用。
袁真一一否了,扭头看向默默无言的昭昭:“使坏弄鬼你最有心,怎么哑巴了?”
昭昭缩在马肚子下躲风,一开口,牙齿狂颤:“……我都快冻死了。”
“冷你不早说,装什么大尾巴狼?”
袁真把昭昭扯到怀里圈住,拍去她头上的雪,拿风袍把她裹紧,又掏出腰间酒壶,往昭昭嘴里灌了一大口:
“快想想法子。这段河面窄,好逮人,再往前走就鞭长莫及了。”
有她抱着,又有烈酒入喉,昭昭身上暖了些,勉强能吐出完整话音:“……带膏油没有?”
云州冬季湿冷,清雪、引火、起篝都需膏油助燃,在外行走的人通常都带着。
袁真答有,其余人也点头。昭昭见大家马背上都有箭筒和弓,道:“用火引箭,把他们船点了。”
她缩在袁真怀里,脸上分明还透着几分稚气:“船上着火,他们不就下来了?两侧无岸,他们跳进河里冻个半死,咱们在岸边守株待兔,岂有打不过的?”
袁真笑起来,搓了搓昭昭脑袋:“小祖宗,还是你好使!”
众人纷纷裁下布条,沾了膏油裹上箭矢,各自备好一筒箭,趁黑摸到了河岸边。
为免不打草惊蛇,只在岸边大石后起了火堆。众人引燃矢头的油布,在寒风中冷冷盯着河心的一排船,
油布短期不会灭,但岸边离河心却远得很,少说也有一百步。寻常时候射百步并不难,但此刻风吹得紧,箭矢会飘火会灭,需等风缓一缓才好。
许是老天开眼,风刮一阵便静下。
四周漫起茫茫水雾,矢头的火光缩了缩,袁真抬手,冷静道:“玄。”
众人将箭上弦,几十丛火焰浮在空中。
“盈。”
弓弦绷紧,一致瞄向河心船队。
“破!”
耳边嗖嗖破风声响起,昭昭也跟着松弦放箭,只见几十道流火划破夜色,璀璨如群星坠落,砸在船队上先是寂了一瞬,随即星火燎燎!
不过片刻,挤在河心的船队便烧成一团,焰光冲天而起!有反应快的吴家家丁大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其余人皆被惊醒,匆匆跑上船板,见火势汹汹,甚么也顾不得了,统统闷头跳进水中。
寒冬深夜,河岸两侧已有厚厚冰面,河心也临近封冻。人一跳进去,厚重的衣袄瞬间吸饱刺骨的冷水,死命拽着人往下沉。
有些运气不好的,沉下去就再也爬不上冰,干脆冻溺而亡。有些运气好的,扑腾僵冷的手脚,勉强到了岸边冰面,正感叹劫后余生,就被当头一棒敲晕。
还有些进退维谷的,泡在刺骨河水里,望着冰上几十个守株待兔的人,惶然道:“宁王府的人跟来啦!”
袁真懒得抓这些小鱼小虾,吩咐手下将他们捞起来敲晕。她要逮的是那孙子,锦衣华服趾高气昂,一看便是吴尚书的本家,押回王府再送进京中,好让朝廷知道吴家这帮孙子干了甚么好事。
目光正睃巡着,河心传来一阵噼啪声,昭昭大喊:“不好!”
只见火光烈烈的河心,拦路浮冰竟都被烤化了。一艘烧得半毁的小船不知用甚么法子灭了火,起锚升帆往下游走。
昭昭掏出千里镜一望,船板上指挥家丁使劲划底桨的,不是那孙子又是谁?
“他要跑!”
船速颇快,不过短短一瞬间,就窜出百步之外,火箭再也射不到,宁王府鞭长莫及。
岂能让他就这样逃了?
昭昭拽弓跟着跑,无奈冰面冷滑,她跑十步有八步都在溜,跌跌撞撞的,摔了一路也没跑多远。
正气得牙痒痒,忽听身后一阵哒哒声,昭昭心下一寒,难道是冰裂了不成?
回头一望,却见袁真策马踏冰而来,一阵风似地把昭昭掠上了马!饶是昭昭这般胆大妄为的人,也被袁真无法无天的行径吓了一跳。她低头,见马蹄所踏之处都嘶嘶开裂!河面冰层像块透明琉璃,根本没法承载疾驰的两人一马,指不定哪下运气不好,两人便坠进河中一命呜呼!“你不要命啦!”昭昭的声音被寒风扯碎。
“怕死进甚么宁王府?”袁真加快马鞭,居然还能笑出来:“我带你追上去,只盼你这几月箭术没白练!速速把船给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