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109意难平(九)(1 / 1)
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何把修宁扶到座上,如何拿绒毬给修宁盖腿,又如何往手炉里添香……
这人动作极利落,绝不是甚么闺秀,昭昭偏头问袁真:“吴家有兵?她也将门出身?”
袁真压低声音答:“废话,本朝军功立国,吴尚书和江尚书都是将帅转文臣。”
昭昭继续往内室瞟,那女孩儿与修宁说说笑笑,先扯了一堆京中旧友的趣闻,随即话锋一转:“修宁,我不瞒你,这次上门是有事相求。”
柔柔烛光下,修宁神情淡淡,洞若观火。沉吟片刻后,挥手示意室内婢子出去。
人都退出来,门紧紧合上。昭昭耳力过人,隐隐听得里面说——
“我知道,有些话该从中枢出,有些事该由我们父辈去谋,但他们积怨已久,三尺冰岂肯为国事融?”
“这回我来,是仗着多年交情求你,你若肯,我没东西谢你,你若不肯,我也无话可说。无论如何,千万别坏了我们的情谊。”
昭昭心说,你若真看重情谊,就万万不该来,拿昔日情分,去求已然殊途的旧友。
“今年洪旱蝗灾不断,漕粮供养京中尚且不足,哪有多余补给边关?我阿父提拔的那些将帅虽不顶用,但下面的兵卒都是一条条人命,他们哪懂甚么党争派系?或为保家卫国,或为领饷吃饭,奔赴边关抛头洒血。”
“修宁,实不相瞒,半月前我去犒军,带的那点军粮冬衣简直是杯水车薪……”
话音低下去,昭昭听不清,却能猜个大概,这是来要饷的。
吴文柔明知两家势同水火,还妄想宁王府剜自己的肉,去补她家烂下的疮。可宁王府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粮给她?
竖起耳朵继续听,噔一声,吴文柔跪下了,咬牙道:“修宁,国难当前,还请共赴时艰。”
昭昭心里冷笑,你花大价钱送那劳什子孔雀时,怎没想到边关将士艰难?现在倒好,拿家国大义裹挟故人。
忽又心头一震,转头看向庭中,这回的节礼可比先前寒酸得多,莫不是时局烂得太快,跋扈小姐也拮据了?却听里面一阵死寂,久久后,响起一声轻叹。吴文柔被修宁扶起,重新坐下,不知修宁用手语说了甚么话,她竟呜咽着哭出来,一声声唤着修宁的名。
这定是在死皮赖脸的求。
昭昭往门边偷挪两步,见修宁静静坐着,吴文柔只是哭,场面凝住了。
不能如此。
昭昭瞥见桌上有茶水杯盏,上前拿起,在袁真与婢子们震惊的目光中推门进去。
见有人闯进来,修宁与吴文柔俱是一愣。昭昭也不多说,鞠身行了礼,垂眼上前奉茶。
递给修宁时,她端得稳稳,到吴文柔时,忽然手腕一颤,整杯茶都倒了下去。
衣裳被打湿大片,吴文柔从座上腾起来,不由分说扇了昭昭一巴掌,喝道:“哪来的贱婢毛手毛脚!”
昭昭早料到要挨打,平静受了,噔一声跪下去:“奴婢冒犯小姐,失礼有罪。”
吴文柔侧目看修宁,却见她毫无责罚昭昭之意。随即抬手把半壶茶都浇在昭昭头上,冷冷道:“去外面跪着。”
怕修宁为难,昭昭立马退出去。
大雪,月上中天,正是最冷的时候,庭中空寂无人。
昭昭才踏出门槛,发间的茶水就冻成了冰溜子,她不傻傻受罚,捡了个避风雪的地方跪。
目光往檐下窗纸上瞟,心想暖炉可烤不干衣裳,穿着定不好受——我泥腿子能遭罪,你吴大小姐也能么?果然,还没一会,吴文柔就出来了,搭上随从递来的披风,走到昭昭面前:“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昭昭与她对视,不语,也不怯。
“我与修宁多年交情,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外人插足。她若不情愿,会亲口对我说,用不着你个阿猫阿狗跳出来。”
“你气的不是这个。”昭昭把她看得透彻,“你气的是她不再与你交心,还默许了我的行径。”
又是一巴掌。
昭昭侧着脸,齿间满是腥甜,冷清清道:“你就算把我打死,这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原以为会再挨打,吴文柔却怔怔望着昭昭,目光定在她颈间,抬手把那红绳拽出来,怫然道:“……你偷她东西!”说罢便想扯走。
昭昭宝贝得很,岂肯由她?前面挨打不还手,现在却不可再忍了。
吴文柔扑上来夺东西,昭昭顺势往地上一带,两人在雪堆里闹开,斗起一阵白雾!吴文柔力气不小,昭昭这俩月的农活也不是白练的,先是闷头挨了几拳,找准时机制住她,狠狠压住。
这厮有点身份,打不得,昭昭扒开她衣领,猛猛往里面灌雪。
吴文柔被冻得浑身哆嗦,颤声大喊随从帮忙,不知为何却没人来。
她咬牙切齿,左一句骂昭昭贱,右一句让把东西交出来,最后冻得神志不清了,颤声重复道:“……你不配,你不配!”
方才怕东西被抢走,昭昭把扳指叼在嘴里,现在吐出来,俯到吴文柔耳边一字一句道:
“我不配,难道你配?大小姐,你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东西抢不来,更等不来。你和她的多年,就是比不上我和她的几个月。时迁世异,你们不同路了!”
“口口声声说多深的交情,我要是你,宁肯死了也不叫她有半分为难,甚么公理大义都高不过我和她的情谊!”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有掌声响起。
“真是好威风。”昭昭猛回过头,正好对上修逸居高临下的眼。倒霉,回回作孽都能被这人撞见。
她赶紧从吴文柔身上下来,刚想狡辩两句,就见修逸伸出手,吴文柔被拉起来,哭道:“世子爷,你家婢子如此轻贱我,当如何处置?”
“她满脸掌印,你却只是滚了一身雪,哪轻贱了你?”
“她!”吴文柔被塞了满背的雪,捂化后顺着衣衫涔涔滴,才一见风就凝住,好不狼狈。
正要扯开披风,却瞥见自家随从都被近侍拦住,便知修逸故意偏袒,恨恨无语,却因借粮不敢发怒:“你如此回护一个婢子……”
修逸淡淡道:“何必,送客。”
“是。”何必应声。
等吴家一干人被送走,茫茫雪地里只剩两人。
昭昭想溜,但腿脚僵冷,好似粘在雪地里一般。
见她奋力起身,修逸抬手压住她头,轻飘飘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东西抢不来,更等不来,你——”
“世子爷!”昭昭大叫一声打断他,恨不得钻进雪里,“我错啦!”
“我要是你,宁肯死了也不叫她有半分为难——”
听他复述自己说的狂话,昭昭险些羞死:“别念啦,别念啦。”
攥了个雪球砸他,有种被捉奸的困窘:“不要告诉郡主。”
“你就这么在意修宁?”
昭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在意,当然在意,谁叫我什么也没有了呢。”
修逸瞧见她脖上挂的红绳,抬指挑了挑:“你刚才真像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很护食的那种。”
“你妹妹养的。”昭昭把红绳收进衣衫里,粲然甚至骄傲的,笑着冲修逸吐出一个字:“汪。”
远处的扇门被推开,袁真打着伞出来找人:“昭昭!”
“真姐姐,我在!”昭昭跳起来招手。
袁真循声过来,给修逸行过礼,道:“郡主正准备请您过来呢。”
修逸嗯一声,提步进了门。
袁真引着昭昭到檐下避风处坐了,各饮一碗驱寒汤。
见她盯着猎猎风雪不语,昭昭眼皮一跳:“郡主请世子爷来是商量……”
“好像是借粮北运一事。”袁真叹了口气。
屋内。
修逸摆开棋盘,并不下棋,用黑白两色摆出北境局势,同时淡淡道:“京里来送节礼的是大太监李福,进城前先去大营拜见了爹。说了一堆客套话,又说皇上还是念着爹的。”
修宁比了个手语。
修逸见后点头:“是,圣意明了,国难当前,让我们两党以同仇敌忾为先。”
修宁将吴文柔的来意说清,修逸用棋子在盘上将吴党将帅的进退失误演示一遍,道:“几月前边衅才起,爹就看出吴党的土鸡瓦狗全不堪用。论兵请战的折子往京里递了无数,但皇上连月缀朝,折子进宫就没了下落。”
“此番局势恶化,江尚书力保父亲北上抗敌,但吴党势强,不肯移让边关兵权,反倒诬他勾连藩王。”
修宁轻轻叹息,示意道:如今这局势,再党争下去于国无益,且先顾全大局吧。
“大局?”修逸冷笑,“修宁,若吴党那干人扶得起来也就罢了,偏他们内部也非一条心。大难临头,前线将领依旧谋身重于谋国,抢功冒进屡犯不止。”
“前线再有失,我们北上抗敌是必然,粮草不足兵马如何调动?与其隐忍避让,与其救蛇饲虎,不如等局势再恶几分,朝廷急了自会弃吴党而用父亲,我们顺势救国又除奸。”
修宁沉吟许久,道:哥,你这番话,何尝不是谋身重于谋国?
修逸默然。
修宁道:方才吴文柔说了许多话,我只听进去一句。
“哪句。”
修宁缓缓比划:兵卒不懂甚么派系党争,他们只知保家卫国,领饷吃饭。没道理用他们的血,去铺就我们的权势路。
屋内沉默片刻,门忽然开了,有婢子唤袁真昭昭进去。两人身上染着风雪气,怕冲撞修宁,在帘外站定:“郡主。”
婢子挑开一隙,袁真看清修宁比的手语,颔首道:“好,我与大管家明日去办。”
说罢两人退出来,踩着风雪回住处。
昭昭问修宁方才说了什么,袁真叹气道:“明日我随大管家去营里见娘娘,里里外外算清楚,看能挤出多少粮米。这一去没个五六日回不来,你留在府里,裁一裁越冬的开支。咱们以后啊,今后得紧着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