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12意难平(十二)(1 / 1)
忽听帐外响起何必的声音:“爷,京里来人了!”
修逸放下药盒,似乎猜到来者何人,示意昭昭先去帘后。他这般谨慎防备的性子,无需昭昭回避的议事,大抵与受她助益的河道案有关。
只见帐门一挑,踏进来个低品级官员,虽是风尘仆仆赶来,但靴面无灰,袖袍洁净,青绿官服无褶,冠带整齐。
最出彩的是一双眼睛,文气,温和,落在疲惫面容上依旧神采奕奕。
这人向修逸鞠身打揖,开口的声音落入昭昭耳中无异于石破天惊:“下官李清文,见过世子爷。”
昭昭如坠冰窖,失神滑下凳子,几乎在瞬间,手就按上袖中匕首,一千一万个声音呼唤她杀出去,干脆利落结果仇人……但理智告诉她,这畜生明显是座上客,修逸岂会不拦?死死咬住手背,才压下翻涌杀意,听外头那畜生用熟稔的语调说:“中秋一别已久,殿下近来可好?”
……中秋?就是她进府那日,京里来消息,让宁王府先以大局为重,留着吴党罪证引而不发……原来她离凶手这样近,这样近!
“还好。”修逸淡淡道,“今冬严寒甚于往年,江尚书腿疾如何?”
“谢殿下挂怀。”李清文道,“多亏您让下官带回的药,老师免受腿疾困扰,今年冬天没坐轮椅,还踩雪去赏了梅。”
昭昭牙齿咬进了肉里,满嘴腥甜。
难怪……难怪这畜生才中榜入仕,就能摆布百姓生死,原来是攀上了江尚书!要紧消息由他传递,想必是极受重用的了。
“李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先前吴家抗敌艰难,私下来借粮,贵府顾全大局,筹粮北运。方才下官去拜会王爷时,沿路遇上的将士无不冬衣单薄,饭粮仅足饱腹……”
李清文站得笔直,道:“为国至此,实是一等一的忠义。下官来,便是告诉告知王爷和您,不必再剜肉补疮了。”
几番言语,修逸猜出他昼奔夜驰要传的消息:“吴家败了?”
“是。”李清文略怔,颔首道:“虽有贵府捐弃宿隙,拨粮援助,但吴家力保的统帅庸碌,军伍不整,号令不行,遇敌如崩沙,触锋如溃蚁,一战丢城十余座,戎镝抵京,大势危矣。”
修逸闭上眼,即便早有预料,终不忍见山河破碎。
“沉疴不愈,终蚀形骸,有此奸党当道,国事岂可挽回?”李清文铮然道,“攘外必先安内。请王爷与殿下早做决断,趁早铲除吴家。”
他来前已去过主帐,修逸明白父亲意思:“徐逢留下的罪证我会悉数送往京中,届时还需江尚书助力,联络清流,劾罪除奸。”
李清文长揖到地:”好,那下官即刻回京报知老师。只待罪疏抵京,我等必当死劾权奸,定不让国事再误于奸人之手!”说罢告辞离去。
他这般凛然正气,若非昭昭早知他底细,恐也要被迷了心,以为是个清标峻节的大人。
耳边忽有沉慢的脚步,头顶响起修逸的声音:“放着好生生的凳子不坐,窝在角落做甚么。”
昭昭身子恨得发抖,松开齿间快被咬掉的那块手背肉,慌忙用衣袖掩住,却还是被修逸瞧见了。
“你怎么了。”
他皱眉,伸手去探,还没凑近就被扇开。
“别碰我!”
昭昭恨不得立即死了。
原来她掺手的案子在为仇人座师助势,她搏命掘出的罪证作了仇人往上爬的梯子……就连她倚作归巢的宁王府,也是仇人的同党。
修逸不知昭昭为何忽然大变,这股邪火又从哪来,见她失魂落魄面如死灰,扯了弓就要往外走,心中放心不下,拽住她问:
“出了什么事?”
昭昭咬牙切齿:“松开!”
方才不便动手,现在估摸着那畜生快出大营了,她要追上去报仇!
可惜修逸不知昭昭这番心思,拽住不放,她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拼命挣扎。
两人一个身上有伤,一个恨意滔天,甩也甩不开,分也不分掉,扯来扯去,重重撞上装药的木柜。
柜顶物什“哐当”一声全落下来,修逸遮住昭昭,大小瓶罐都砸在他背上。
伤口重新裂开,肉体凡胎,岂会不疼?他神情冷淡如常,脸色却白了几分:“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
昭昭望着修逸,怒极反笑,冷笑着冷笑着,泪就流出来了。
“我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我求你关心我了么?”
不等修逸再说,昭昭拉起他的手,恨恨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得极重,几乎在瞬间,牙齿就刺穿皮肉。
昭昭满口腥甜,全是仇恨和怨念的味道,她泄恨泄得莫名其妙,修逸竟也稳着手由着她咬。
滚烫的泪花打在修逸手背,他平静问:“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讲。”
昭昭松开牙,扯袖子揩了揩眼泪和嘴角的血,道:“世子爷,就当我求你,以后都不要再关心我!”说罢便离开。
修逸追出去,只望见雪地里有个单薄瘦小的背影,跌跌撞撞,茫然失措。
他垂眸瞧了眼滴血的手,略作沉吟,清亮的目光移到李清文方才坐过的凳椅。
——
边事大败,敌锋南下,京师骇绝。
众朝臣一面詈骂吴家抗敌不力,误国深矣,请罢吴桓尚书位;一面伏阙上疏,谏言皇帝速诏宁王北上抗敌,勿覆靖康旧事。
万笏叩阶,谏浪排阙,皇帝仍不为所动,深居九重一心玄修,军国重事全交太子裁处。
寻常机务由太子兼吴、江两相措办也尚可,但此事岂能经太子之手?满朝文武谁不知太子意行长于冷宫,若非吴贵妃将他收到膝下,他到死都是无人问津的寒末衰草。
吴家于意行有抚育之恩、帮扶之情,他怎会迫于清议,就向母族动刀?
再说吴家一向与宁王府不合,虽有赐婚谕旨缓和,但陈年旧怨仍在。
且宁王府在北方经营多年,让宁王带兵北上,既是抗敌卫国,也是放虎归山——身为吴党的太子岂会应允?
众朝臣急则急矣,却无人去东宫自讨没趣,日日围聚在江尚书府,一味哭丧忧国。
哭声、大雪、丧师失地的败绩,让这年的春节没半点喜气,无论官吏百姓皆丧着脸,好似已经当上亡国奴一般。
正是焦灼时,忽有一道平地惊雷劈下。
一夜之间,京内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吴党罪状,侵吞赈款、克扣河饷、私征加派无恶不作。
朝堂民间为之震动,请杀声响彻天地。
皇帝依旧充耳不闻。
百官强忍怒意,好声好气请皇帝出面圣裁。
谁料纷纷扬扬的折子递进宫,竟都像雪融进水般无声无应。
百官忍无可忍,终于在元宵这日,冲开宫门,顶着禁军们的钢刀,涌到太常宫前跪成一团,且哭且骂且怒且怨,求皇帝停了玄修,出来见大家一面。
大雪夜,呵气成冰,玉阶下百官皑皑压身,年迈的早冻晕过去,体弱的哆嗦打颤不言语,还剩几个年轻气盛的,喊声已不如来时洪亮:“……国事危急,佞幸当道,伏乞陛下早临宸断,以肃朝纲……”
话音才出口,就被寒风吹散。
在旁提宫灯的两个小火者有些不忍,对视一眼,一齐踩雪上阶,跪到紫貂伞下,对炭盆前烤火的大珰道:“爷爷,下头的官儿们都冻僵了……这么耗着不是个办法,真出什么事,怕不好看。”
这大珰叫李福,从皇帝潜龙时就随侍左右,约莫四十岁,面白无须,神情透着柔腻:“不好看?咱家求他们来闹的?”
语气不屑,却斜睨了身边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喏喏点头,没打灯笼,绕开人堆往东边去了。
“这些个酸文臭儒,闯宫死谏不就搏个直名么?”李福从暖椅上起身,俯了眼阶下冻成一团的百官,冷笑道:“传廷杖来。咱家惯得他们在万岁爷殿外撒野,再不给点颜色,当真要反天了!”
打文人是脏事,小火者们畏缩着不肯去,李福怒得一脚把炭盆踢翻,小火者们才不情不愿去了。
没一会,阶下一阵密密脚步响起,刑杖司宦官领着人和杖子来了。
围守的禁军们分开一条道,冻僵的官员们即刻被乌泱泱的小火者们围住,有胆大的愤愤道:
“我们为苍生社稷谋虑,你们这些没根的玩意儿倒耍上威风了!要打杖子先往老子头上落,免得将来当亡国奴!”
掌刑宦官讪讪一笑,语气阴柔:“各位大人都是庙堂栋梁,小的岂敢冒犯?不过是摆个架势,好请大人们离宫罢了。”
望眼天色,道:“马上就入子时啦,万岁爷夜里玄修,最需静心,可不能有……”
话没说完,一坨雪重重砸脸,不知是哪个官员在骂:“皇帝老儿真五迷三道了不成?!丹炉一烧香灰一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吃那劳什子狗屁丸药,把脑子吃坏了!”
“诋毁皇上……”掌刑宦官揩去脸上的雪屑,目露狠意,冲身后一抬手:“打!”
“是!”随着齐声吼应,小火者们瞬间涌上去,杖落人倒,百官抱团哀嚎,雪地被染红一大片。
如此惨状,掌刑宦官难免惴惴,他与玉阶上隔岸观火的李福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望向东边。
只见黑天白地里,一队人马来得极快,还没到近前,远远就传来一声喝:“住手!”
小火者们像被勒绳的狗,登时就停下杖子。挨了毒打的官员一个个头破血流,乜眼望向来人,玄貂裘袍,玉带赤舄,不是太子又是谁?
意行来得急,没坐辇,满身风雪,一张常有笑意的面容此时寒若冰霜:“谁下的令。”
小火者们纷纷跪地,掌刑宦官扇脸谢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意行望向阶上,李福忙不迭滚到他脚边跪好,咚咚磕头道:“奴才请千岁安!动杖子事非得已,实在是怕扰了皇爷清修!”
“李翁。”意行垂眼,“你起来。”
李福颤巍巍起身,还没站直,脸边忽地一阵冷风。他被抽倒在地,呛着咳出一口带牙的血来,惊恐道:“殿下……”
意行不再看他,抖了抖衣袍,在百官前跪下,朗声高喊道:“儿臣才疏,难孚众望,伏乞父皇临朝正位,以安社稷!”
有他牵头,官员们立即附和,几十道声音在宫闱内回荡,久久不息,太常宫宫门却仍紧闭。
李福见势不好,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自掖门入殿通传。
众人原以为皇帝迫于浩浩声势,定会现身分说。谁料殿中沉寂片刻后,竟响起阵阵铜罄声,咚,咚,咚……三声,极快极重,夹杂不悦的意味。
罄声方落,李福出殿跪到意行面前,忧切道:“殿下,皇爷正值闭关冲玄,再破一重便可超俗凡胎……翻关越险的要紧关头不可被打搅,您还是走吧!”
百官听后大怒,甚么生死荣辱和九族子孙都不顾了,放声大骂起来。
意行静静听了一阵,道了句诸位稍安,对李福说:“你且去回父皇,为子我尽孝不可忤逆,为臣我尽忠不可惜身,今日诸位大人在此跪多久,我就在此跪多久,恭候父皇圣临。”
说罢,意行让东宫近侍拿来药膏创帛和大氅手炉,供挨了打的臣下们包扎取暖。安排妥当,他以太子之尊跪在百官之前,不过片刻,发间肩头就积起霜雪。
意行入主东宫不久,柄国时日也尚短,朝中官员认定他是吴党中人,敬则敬矣,却无恭谨之心。
今夜他忽至此,抚恤百官,代奏臣情,众人岂有不动容的?纷纷低声议论,言语间既有悔愧又欣赏,还有几分得逢明主、恨不得他马上黄袍加身的隐意。
听着身后低语,意行跪得越发笔直,何妄陪在身侧,见他肩上垒了皑皑一层雪,抬手想拭去,却被意行冷眼止住。
何妄缓缓缩回手,却见不知何时,一名绿衣小官跪到了意行身后,默不作声地积着雪。
何妄瞧他没手炉也没大氅,衣裳单薄得寒酸,眯眼问:“这位大人,东西发下来,您怎么不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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