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13意难平(十三)(1 / 1)
小官从早跪到晚,脸色已被冻得乌青,强笑道:“殿下千金之躯仍受霜雪欺压,下官一介微末,岂可僭越受享?”
这话有些谄媚,却被他说得毫不腻耳。
意行余光一瞥,万没料到是此人,道:“李大人。”
芝麻大小的言官,称他大人,实在有些抬举了。
“见过殿下。”李清文抬起冻僵的手,哆嗦着尽了全礼:“微名被您所记,下官何其有幸。”
“李大人得江家小姐青眼,早已声名大噪,满京师无人不晓。”意行状若无意道,“江尚书怎么没来?”
“家师腿疾复发,走动艰难,是以——”
“是以让你来代劳?”意行扫了眼抱团取暖的百官们,几乎全是江党中人。
李清文颔首,勉强应下:“……是。”
“李大人不必怕。”意行道,“吴尚书虽是我外祖,但此番战败皆因他保举的将帅不力。京中大肆流传的吴党罪证虽未直指他,但也皆由他起——朝野震怒,请罢请杀不断,我即便不忍,也不会让祖孙情谊越过家国大义。”
一时风雪忽烈,阶下百官颤声不断,李清文拱手道:“殿下孝悌之私不夺公义之衡,实乃英明中正之主。我等在此受风欺雪压尚可,您千金贵体怎可损伤?”
说罢起身去劝众人散场。也不知他怎的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把一心死谏的百官劝住了。
何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殿下,这人跟传言大不相同。”
意行收回目光:“倒比我想的更机灵些。”
不过片刻,群臣三三两两结伴而去。等人走干净,意行缓缓起身,柱梁后探出一张红肿的脸,是李福,冲他笑着哈腰。
意行冲何妄使了个眼色,何妄立马喝令其余近侍:“殿下叩见天颜,你们候在外面。”
“是。”近侍们分列左右。
意行上阶,过廊,见在前引路的李福晃着屁股,懒声道:“辛苦李翁了。”
李福右脸肿得老高,缺了门牙,说话都漏风:“奴婢岂敢担此二字……能为殿下效力,是求都求不来的荣幸。”
意行笑,何妄察言观色,从袖里滑出银票递给李福:“殿下赏的,拿着吧。”
李福讪讪收下,推开掖门,哈腰做请。
夜浓宫深,殿内昏暗空寂。意行抬袖掩住口鼻,穿过仙烛燃烧出的袅袅烟罗,在一座座神像的注视下,停在一鼎青铜大釜前,就着未灭的余烬暖了暖手。
帘后走出两个道袍青年,毕恭毕敬鞠身行礼:“殿下。”
意行往釜里丢了块炭,炼丹的神水重新沸腾,氤氲热气掩得他面容模糊不清:“父皇今日进了几枚丹药?”
“五枚。”
忽听几道呜咽声,幡帘后似有人影挣扎颤动。
意行起了点兴致,摊开手:“丹呢,取来,我去喂喂。”
两小道捧递檀盒,盒内装着十几颗锈红的丸药。
意行迈进帘后,冲被绑在龙床上怒目圆睁的皇帝笑了笑:“父皇。”
皇帝嘴里塞了团棉布,手脚均被绑在床梁,腕处勒出深深血痕,面容枯瘦如朽木,爬满血丝的双眼满是恨意。他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却只能发出唔唔声。
意行歪着头,像在瞧一条快死的狗。在他饶有兴致的注视下,皇帝渐渐懈惫,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父皇,您别气。”
意行语气温柔,攥住皇帝下巴的手倒十分用力,只听咔嗒一声,竟将皇帝脖子硬生生扳脱了臼。
如此剧痛,皇帝疼得浑身发抖,嘴里的棉布被扯走,他颤声骂道:“……乱臣……贼子……”
意行笑,抬指戳了戳皇帝脖颈脱臼处。
皇帝枯瘦的身子猛地一腾,又被束手脚的绳子扯回来,他就要惨叫出声了,一只冰冷的手却死死攥住他的喉咙,连半点痛呼都溢不出去。
他冷落十几年的儿子,他亲手立下的太子,很稚气地竖起一根手指:“嘘。”
皇帝记得,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夜,太监来通传,说冷宫里有位娘娘冻死了。
他想了许久,也没想起她是谁,仿佛她是凭空出现在后宫的一缕孤魂。
经太监提醒,才想起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逢他醉酒得了临幸,怀孕时用巫蛊求子,被丢进冷宫后生下个不被承认的皇子。
皇帝不关心她的生死,却想去瞧一眼素未谋面的孩子。
深夜踩雪,进了阴沉沉的冷宫,地方没有他想象中的肮脏,被意行收拾得很干净。
小小一个孩子,守在朽烂的床前漠漠不语,即便看见皇帝明黄龙纹的衣裳,也呆呆坐着不行礼。
念在意行亲娘死去,皇帝原谅他的无礼。正要唤他的名,却见他竖起稚嫩的手指,声音很轻,嘘,不要吵,我娘在睡觉。
随侍太监以为意行伤痛过度说傻话,皇帝却被他望得一怔,这孩子有一双幽黑森凝的眼,眸底压抑着阴郁的火,嘴角却挂着讨好的笑,僵硬得像贴了两牙剪纸。
就像现在一样。
“父皇啊。”
意行微笑,往皇帝嘴里塞丸药,一枚,两枚……
“您最近在闭关冲玄,得大补才是。”
约莫两刻钟后,意行踏出掖门,何妄递上擦手巾子,他揩净手,淡淡吩咐道:“明日起再加一丸。”
“是。”何妄应下,又忍不住问:“……会不会太快了?”
意行冷横他一眼,没言语。等上了辇,在近侍们的肩上颠了会,才道:“你说的对,慢些吧,留着他还有用。”
何妄点点头,正走着,忽见长道前方有个人蹲在雪地里,他凝眉一喝:“前头是谁?”
那人愣了一瞬,赶紧跪到辇前,恭敬道:“微臣参见殿下。”
意行挑帘一瞧,笑了:“百官散场已久,李大人还没走?”
“臣大意失物,踅回寻找。”
“哦,丢的什么东西?”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既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那便不找了。”意行笑着打断,“你陪我闲聊到东宫,要甚么东西只管向何妄开口。”
李清文敬谢不敏,近侍们重新起辇。
意行挑开风帘一角,见李清文快步随行,衣衫冠带也不乱分毫,问道:“听闻李大人连考十年不中?”
“殿下见笑了。下官才学浅陋,屡试不第也是应该。”
“郁郁十年,大人心中可有不平否?”
“未曾不平。”
“哦?”
“老天爷要炼我的心,我由着他便是。”
这话脱口而出,连谦称也忘了,李清文自觉失礼,抬头却见意行满眼笑意:
“你是甚么宝剑神兵,配得上老天爷炼你?”
李清文颔首,一字一句道:“下官可救苍生社稷。”近侍们听后都笑起来,不是笑他狂,而是笑他傻,读书多的呆子都这样。
意行屈指叩了叩木沿,辇外笑声骤停,只剩风雪寂寂。
“我还听闻,开榜后传令官登门报喜,李大人平静谢恩,平静接旨,在小院门前默立良久。”
“传令官以为李大人开心过头,迷了心智。李大人却摇头,淡淡说,一个榜眼而已,不至于。”
“翻过那么多山,受过那么多难,李大人当真心无波澜?”
李清文略滞一瞬,答道:“殿下明鉴,岂会没有?不过强撑镇定罢了。传令官离开后就落了大雨,下官漫无目的走了一夜。受寒发了几日高热,梦里数次大哭,醒来后却全然不记得,昔年苦楚如逝水,无声无息流走了。”
意行不再说话,何妄见他默有所思,便知他是想起过去那些苦日子了。
连带着,又要想起某处败笔,某个可望不可及的人。
到东宫,辇停。
意行踏下来,见李清文一身惨绿官袍颇为萧瑟,吩咐道:“送李大人出宫。”
李清文始料未及,屈膝谢绝:“殿下金辇,微臣岂可领受?”
意行笑笑:“李大人是怕和我沾了干系,在江尚书面前不好做人罢。”
“……”
李清文正想如何答,却有一只手落在肩头,修长冷白,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你衣裳破了。”
李清文扭头,肩上不知何时开了缝,板结的丝绵一捋捋往外飞。
“你既不肯,我也不勉强。”意行说,“只是这绿袍子丑得很,江尚书何时给你换一身?”
这话暗含机锋,李清文不敢明接,抬手擦去意行靴面上的雪屑,轻声道:“……卑职恭送殿下。”
话已说尽,意行提步踏进宫门。
何妄连忙跟上,嘲道:“好歹也是江尚书没过门的女婿,怎连一身好袍子都穿不起?”
游廊无人,意行拢手进袖:“穿了好袍子,还怎么上戏台?哄得那群清流团团转?要的就是贫寒。”
“如此说来,他今夜凑到主子跟前,也算赌了一把?”
“没什么赌不赌的。”意行说,“洞若观火,看得清局势罢了。”
言语间已到暖阁外,宫人禀道有客来。
意行推开门,只见阁内极暗,没点蜡,炭炉泛着微弱的光。
依稀可见,座上是个衣紫腰金的官员,等候许久,已经阖眼睡着了。
“外祖。”意行轻唤。
阴影里,吴桓隙开昏黄的眼,单左眼,右眼被头上裹伤的纱帛遮住,沙哑道:“殿下回来啦。”
两人为避嫌,已足有半月没见过面,他深夜具服前来,显然是有事相求。
意行坐到对案,摆出器具开始煎茶,淡淡关心道:“外祖何时受的伤?”
吴桓叹气:“几日前我坐轿上衙,路上斜刺出来一伙刁民,砸了石头就跑,一个也没抓到。”
意行递上热茶:“抓不到是对的。”
若不让下面人泄愤,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又问:“听说小四没回来?”
“别提那个废物。”吴桓噔一声搁下茶盏,“一点小事都干不好,死了也是活该!”
那实在是个倒霉孩子,因为出身低,就一直被养在京外,脏活累活全由他干,吴家的风光却没沾到几分。
许是经历有几分相似,意行对他有种物伤其类的怜悯,盯着满不在乎的吴桓,笑而不语。
吴桓察觉他在想什么,一股冰凉顺着背脊漫开,喏喏道:“殿下……”
“他死得好啊,死不见尸,免得宁王府多拿住一桩罪证。”意行轻飘飘道:“外祖应该很高兴吧?”
“殿下!”
吴桓猛然跪地,咚咚咚磕起头来。他头上有伤,没磕几下就渗出血来,半边脸都被染红,可怜又可怖。
意行浅浅抿茶,懒得正眼瞧他,漫声说起正事:“眼下时局,外祖可有法子解决?”
“……臣愚钝,正是为此而来。”吴桓跪着答。
意行云淡风轻道:“宁王府能弹劾您误国,您便不能么?”
“……殿下何意?”
“边关苦寒,将士作战艰难。朝廷向宁王府派粮,为何到北边的不足所求十一?”
但运到前线的粮分明是足的。
吴桓一怔:“……我们也用民心?”
“众所周知您与宁王府势同水火,谁会信他家能大公无私放下党争?只需您一口咬死,他家就洗不干净。”意行笑笑:“届时我再出面,命宁王爷挥师北上,既有国难当头,又有攻讦在后,他会不去么?”
俯身拍了拍吴桓的肩:“只是要劳苦外祖亲上前线,与宁王爷分庭抗礼,免得他一支独大,也好涤清您身上污名。”
吴桓抬头望他:“若他功名胜我,战后我又当如何自处?”
意行思忖片刻,道:“徐逢漏出的那批罪证里,最大罪名不是贪墨修河公款么?那便丢几个人出去认罪,再让认罪的人咬死,说云州许多高门大户都有参与,做尽脏事,占尽好处。”
吴桓怔怔问:“这能伤得到他家?”
“先把流言坐实,再把受查的高门大户统统定罪。届时我会下谕,令宁王父子北上抗敌,饷银就是这些人的家产。”
意行闭上眼,平静道:“他家先前筹粮北运,此时必然空虚。又逢国难在即,哪有转圜余地?只能走到我定的路上去。”
毒计。
这些高门大户都有族人在朝为官,姻亲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宁王府先前肃清云州官场,又将罪产归为王田,已经引起官贵不满。
此番若再大肆抄饷,便是自绝于士族。即便功成归来,又有何益?
吴桓磕头领命,匆匆告辞。
暖阁内静了,只剩茶炉上的汤瓶还在沸腾,灼灼水汽在烛光下缥缈如烟。
意行抬指去碰,片刻就被烫红,他好似感觉不到痛,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死寂。
汤瓶内的沸水渐渐烧干,他放下麻木的手,沉默地坐在阴影里。
听得身后有脚步,知道来人是何妄,吩咐道:“去给李大人派个帖子,请他几日后来东宫一叙。”顿了顿,又道:“立刻去。”
何妄疑惑:“这个时辰,他怕是已经睡下了。”
“他今夜不会睡的。”
何妄还是犹豫:“人家好歹是江尚书未过门的女婿……敢来吗?”
“就算我这东宫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敢来。”意行笑笑,提笔写下一行字,递给何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