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4意难平(十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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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那日没能杀了李清文。

那日她策马追出几十里,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是李清文脚程比她快,一溜烟回了京。

错失良机。

往后几日,昭昭都闷在房里,谁跟她说话都不应,有人求她办事全当没听见,从前热衷操持的府内事宜,也统统弃之脑后。

就连袁真露出快被烧秃的那块头发,喊冤说昭昭耽误了她搞男人,昭昭也照常不语。

袁真拿她束手无策,只好将此事告诉修宁,修宁知道后派人请昭昭去说话,昭昭黯然道:“不去啦,就说我病了吧。”

这天夜里,风冷雪急。

昭昭抱着膝盖靠在窗边看月亮,忽听屋门被咚咚敲响,她不理,只当自己是个半死的人,阎王来了都不开门。

屋门再次被敲响,昭昭懒声应了一句:“谁啊?我睡了。”

无人回应,只有咚咚声继续,似是因为听见她的声音,敲得越发起劲。

昭昭拿被子捂住头,还能听见咚咚响,不由一阵烦躁,哪个不开眼的夜里找上门?想起从前听过的鬼故事,甚么狐狸夜寻、冤鬼上门,她没少做亏心事,也真的杀过人,壮起胆子吼了一句:“到底是谁?”

外面还是不答,听出她语气不善,没再那么热络地一直敲。听得两声很轻的咚咚,昭昭皱眉道:“会敲门不会说话,你是哑巴么。”

一阵沉寂,这回连咚咚声也没有了。

电光火石间,昭昭忽然想到了甚么,翻身下床连鞋也不穿,慌忙惶然地下闩开门。

迎面而来的风雪模糊了她的视线,但依稀可见白皑皑的雪地里有个单薄的孤零零的背影,那是她万万想不到的人。

修宁孤身一人来找她。

昭昭又悔又气,还不如外头是鬼呢,她怎能对修宁说那种话?冰天雪地,她急得连鞋也没穿,从门后抽把伞就追上去,喊道:“郡主!”

修宁闻声回头,见昭昭薄衣赤脚跑来,冻得站都站不稳了,还哆嗦着把伞撑到她头上挡雪,颤声道:“我不知道是你……”

修宁点点头,示意没事,拉着昭昭回屋加衣穿鞋。

昭昭好奇她为何来此,修宁比着手语:她们说你心情不好。

昭昭拍去她大氅上的雪屑,心疼道:“那干嘛自己来?这么冷的天,也没个人给你遮风挡雪。”

修宁:你不想见人,我不带她们。

昭昭心头一热,越发恨自己方才说了那句话。想再道歉几句,又怕显得拘谨,反倒坏了修宁深夜来的兴致,索性也不多言。

穿好衣鞋,修宁拉着昭昭往外走,她失措道:“我们两个去哪里?”

修宁:带你看个东西。

昭昭是乐意当夜猫子的,但这么冷的天,修宁没走几步就咳嗽起来,她不由担心道:“白天看好不好?太阳出来了天气暖。”

修宁摇摇头:白天看不见。

沉默片刻,又比手语说:我活着不是为了天天窝在屋里喝药的。

莫名的,昭昭想起何必说修宁没病前也是个飞扬肆意的性子,心头隐隐发涩,好像修宁这些年喝过的药都浇她心上了一般。

她不知修宁要带她去哪,努力跟在修宁身边支伞。因为年龄小几岁,个子也矮些,得踮脚才撑得高。

修宁见她在雪地里走路那么费劲,一把将伞抽走,放到路边等府内下人去捡,比着手语说:哪里就那么柔弱了?不要把我当病人看。

先前昭昭口出不逊,也没见她比手语比得这样急。昭昭记下这样做会让她不痛快,指天发誓道:“好,再不这样了!”

昭昭住在矮丘上,言语间,两人已经走到下坡处。因风雪大,石阶均被盖没,白茫茫一片。

修宁来时没走这条路,自然不知其中暗藏危险,提步就要下去,昭昭拦住她:“别走,不能这样下坡。”

修宁疑惑,用眼神问为什么。

昭昭从雪地里扒出一块石头,嗖地丢下去,竟光溜溜地滑到坡下:“雪积得太厚,都成霜啦。从前我不知道,一脚踩下去,屁股都要磨冒烟了!”

修宁问:那换一条路?

昭昭摇了摇头,只说一句稍等,便转身跑向大石碑后,噗嗤噗嗤刨雪,也不知在找甚么。

片刻后从雪里扯出一块大木板,又厚又宽,多半是卸了老桌拆下来的。经过特意改造,一端还有个像模像样的木把手,昭昭眼睛亮得很:“用这个。”

木板?修宁更疑惑了。

却见昭昭把大木板铺到坡顶,自己坐在前头,拍拍身后的空余说:“郡主,快来!”

修宁猜到这是做甚,拢了裙袍坐上去。昭昭常用滑板下坡,头回这样激动:“把头埋我背上,别让雪溅你脸!”

说罢便用脚蹬雪,木板嗖地窜出去,地上没凝结的雪屑被激起,纷纷扬扬漫起一阵白雾!修宁没埋着头,也没缩在昭昭背后,她好久没这么快乐过,抬手去抓呼啸而过的风,风里裹着轻软如棉的雪花,溜过指缝时像在亲吻她的手,那么缱绻,那么温柔。

昭昭攥紧木把,拿捏方向,听见耳后似有轻笑,不由在心里翘尾巴。

正得意着,木板不知磕到甚么东西,两人砰的一声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昭昭在雪地里打滚,脑袋晕成一团浆糊,最终“啪”一声栽进坡下雪堆里。

她整个人都被雪埋住,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糟了!赶紧从雪堆爬出来,茫然四顾,却没看见修宁的身影,顿时慌了神,大喊道:“郡主——”

敞着嗓子喊了几句,才发觉自己当真失心疯了,修宁即便听得到,又要怎么回呢?

昭昭慌得原地转圈,修宁若有什么意外,宁王府不会放过她,她也不会饶过自己。

正惶然,忽有东西砸在脑后,不疼,软绵绵的,雪屑哗哗往下落。

昭昭回过头,只见修宁就在不远处,亭亭玉立,白衣青丝飘摇。

她不带珠钗首饰,仅用两条鹅黄丝缎束发,分明不是甚么金银丝,却在月光下绽出光华,恬淡柔悯如仙,手里拽着捡回来的木板,和两根能当拐杖的树枝。

昭昭赶忙跑上去看她有无磕碰,幸好没事,赧然道:“对不住……我害你摔跤啦。”

修宁才不在意这个,指了指坡顶:再来一次好不好?

昭昭懵了一瞬,黯然的眸子亮起来,重重点头:“一百次我都陪你去!”

修宁递给昭昭一根树枝,挑了霜薄的小路爬上坡顶。

这回轮到她坐前面,很宝贝地攥着木把手,拍了拍身后,示意昭昭:来,抱紧我。昭昭莫名其妙脸红了,虚虚地搂住她的腰,不敢太用力,就像握一把雪怕捂化一般。

修宁见她畏畏缩缩,定是又在想些没必要的顾虑,便将她两只手一扯,打结似地系在腰上,脚下一蹬,两人坐着木板窜了出去!

走的还是方才那条道,霜面已经被磨过一次,越发光滑,木板滑得更快,简直像贴地疾飞的鸟,甚么也困不住她们,甚么都会被打破!昭昭没试过这么快的,屁股几乎飘离木板,她让修宁慢些,修宁点点头,随即操纵木把手在雪坡上扭弯,画出一条条弧线!

昭昭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吓得大叫出来,原本不想抱紧的,现在恨不得粘在她身上,眼瞧着快到先前翻板子的地方了,喊道:“前头雪里有大石头!”

修宁点头,轻飘飘一绕,木板就擦着石头飞了过去,冲破层层雪浪,稳稳停在坡下平缓处。

昭昭从木板上滑下来,一路被吓得不轻,如今再看眼前孱弱苍白的修宁,才明白何必那句话实在不假——若没这病,修宁一定比她更恣肆,比袁真更洒脱。

“好玩!”昭昭道,“还来不来?”

修宁摇摇头,转身找了个隐蔽处,拿雪把昭昭的宝贝木板子埋了。

闹过这一场,两人身上不冷反热,昭昭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走,问:“郡主,我们去看什么呀?”

修宁答:你猜。

大雪夜,有什么东西好看?昭昭好奇心被撩拨起,猜来猜去都不对,修宁比划道:很漂亮,你看了就知道。

两人一路行至王府后园,湖边单有一座院子矗立,寒梅迎月,青瓦捧雪,颇有几分清幽意境。

昭昭听人说过,这院子建得别出心裁,用椒泥涂墙保暖,又有砖下地龙与中空火墙连同,再寒的天也暖如三月。

原是用于过冬的,但修宁没住,空着也是空着,就分给了府中体弱惧寒的老仆妇们。

因院里住的都是老人,门外并无把守。

修宁从袖里掏出钥匙,锁芯却捅不通,昭昭埋头一瞧:“糟啦,天太冷冻住了。”

她摸摸身上,出来太急,没带融冰的火石。

但来都来了,走是不甘心走的,扭头四顾,发觉近墙处有棵枯树,昭昭道:“我翻进去开门。”

说罢扯长衣袖,笼住掌心,攒了攒劲儿攀上树。

夜里水汽足,树皮也凝了一层霜,昭昭险些踏空,惊慌垂眼,却见修宁在树下举着胳膊,生怕她掉下来。

昭昭示意没事,三两下就爬到树头,顺势荡上墙。

泠泠月光下,她回头冲修宁笑,多少带了点得意。修宁没想到她有这般身手,也拍手夸赞。

谁料昭昭杵在墙头没得意多久,脚一滑跌了下去。

只听院墙内响起沉沉一声咚,听动静就摔得不轻,修宁脸色微变,转身就要叫人来救。

才走几步,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支出个满头雪的小脑袋,冲她招了招手,小声道:“我没事,好着呢好着呢。”

幸好这院里住的都是老人,谁也懒得扫地,是以墙角垒了厚厚一层雪,昭昭摔进去半点不疼。

修宁失笑,侧身进门,一边拍去她身上的雪,一边引着往里走。

夜深人静,两人过影壁、绕游廊,停在一排暖房前,东边几间屋子都有残烛摇曳,唯有最西边那间黑寂寂。

昭昭越发觉得奇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屋里有什么漂亮宝贝,值得修宁花老大功夫带她来。

额上一凉,修宁捂住她的眼睛,用早备好的绸带遮上。

昭昭陷入黑暗,只能被修宁牵着走,上台阶,进屋,地龙火墙的暖气裹住她,还有修宁身上幽幽的香。

耳边有砖块松动的声音,一股热流涌来,灼灼的,像初夏时的风。

修宁掀地砖做甚么?昭昭疑惑,片刻后,地砖被盖回去,她听到修宁吹灭蜡烛,蒙眼绸带随即被揭开。

昭昭看到了星星。

满屋的星星。

幽幽明灭,莹莹生辉,细碎光点浮在空中,如银河倾泻,如碎玉流金。

昭昭置身星河,怀疑自己坠入梦中。伸手去碰,那些光点躲开,她才恍然大悟这是萤火虫,个个都明亮惹眼,仿佛手里提了小灯笼。

从前听小多说,有些富贵人家会在初秋捉些萤火虫,用琉璃匣养于地龙附近,在冬雪寂寂中一观夏萤流光。

修宁抬起玉白的手,一只萤火虫栖落,乖巧得像睡着了,光也收敛几分。

修宁把萤火虫递来,昭昭小心捧住:“郡主,”忍不住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过去几天里,昭昭在犹豫一件事——要不要离开宁王府。

当初进府,是想以此为跳板,查出仇家是谁。如今既已明了,仇家又与宁王府是同党,为免投鼠忌器,趁早离开为妙。

至于往后的路怎么走,昭昭还没想好……她不是没想过杀到京城,埋伏路边一箭射死那畜生,但他人面兽心,凭甚么死得那样容易?死后说不定还有人哭坟,哭他寒门出身贤良方正,早死当真可惜。

屋内没摆设布置,地砖干净且暖和,修宁拢了衣裙,随意坐下,比划道:我怕你在府里待得不开心。

从前听这话,昭昭不知会高兴,如今因为动了想走的心思,竟有些怕修宁这么在意她:“……府里下人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开心。”

浮光霭霭中,修宁望着她:嗯,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她们不开心我也会照料。

又道:但她们不是你。

昭昭空了一瞬,躲开修宁的目光:“我前几天生病了,迷迷糊糊的,怕传给别人,才没有出门。”想起修宁曾派人来请过,“那日郡主叫我去,可有什么事?”

修宁沉默片刻,垂下眼睫:没什么。

她反应足够平静,昭昭猛然想起来,那日是修宁的生辰。

因时局艰难,修宁也不喜热闹,上月便决定好一切从简,过生当日只在屋内摆两桌酒菜,请些亲近人来围炉夜话。

昭昭依稀记得那日来请她的小婢子欲言又止,神情愤愤,正要说甚么,就被袁真扯走了。

袁真走前叹了口气,说你千万别后悔……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再气昏了头,也不该把这事忘了。忘了也罢,非得当着修宁面想起来。

“我……我错了。”昭昭悔愧得无地自容,眼下再看这满屋流萤,噔一声就跪了,攥着修宁衣袍说:“只求你不要难过。”

修宁摇头示意没事,昭昭却恨不得掐死自己,指天发誓道:“我再不会忘记了,以后你每个生辰,我都陪你过。”

她这般认真,修宁笑她可爱,问:每一年?“每一年。”昭昭目光熠熠,“天上落刀子雨,我也淌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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