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以利驱之,以信聚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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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夜风带着一丝暖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苏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李员外、王掌柜、钱老爷、赵举人几位晋城头面乡绅刚刚离去,留下满室若有似无的茶香和他们掩饰不住的焦灼气息。

苏鸿儒老爷子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神深邃。苏伯钧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

“都说说吧,”苏鸿儒放下茶盏,声音平稳,“这几位,是真怕了,还是另有所图?”

苏伯钧沉吟道:“怕,肯定是有的。承勇那场‘官帽赌水’和那份‘生死文书’,加上报纸一登,把他们镇住了。他们怕水源被我们彻底捏住,怕承勇的枪杆子不讲情面,更怕被排除在外,眼睁睁看着我们整合了那些穷村的力量。”

“哼,”苏承勇嗤笑一声,“李老抠那点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名下那几千亩‘望天田’,年年收成看老天爷脸色。这次他抢着说要‘捐’五百石陈粮赈灾,想用这点陈谷烂米,换我给他家的地引水修渠!”

苏鸿儒微微颔首,捻着胡须:“李员外此人,锱铢必较,无利不起早。他这‘捐粮’,是投石问路,更是想绑上我们的救灾船,为他自家的旱地谋一条活水。至于王掌柜、钱老爷、赵举人,或是想保自家田产不被‘章程’强行摊派,或是想借机在未来的水源分配里占个先手。他们的‘求和’,是畏惧,也是算计。”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油灯的火苗在苏伯钧眼中跳动,映出他此刻异常平静的面容。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爹说得透彻。他们的畏惧是实,算计也是真。但畏惧,源于承勇的枪和水;算计,盯着的也是水!水在我手,急的便是他们。既如此,这粮,收下。这‘求和’,应下。但章程的条陈,一个字不改!他们想上船?可以。但船往哪里开,舵,得由我来掌。

虽说如此,但是灾情如火,需要海量的钱粮和人力去填。

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钱出力,而不是只想占便宜?

这时,一个清脆却异常沉稳的童音打破了沉寂。

“外公,舅舅,”林砚放下羊奶杯,小脸上一片平静,丝毫没有孩童面对大人议事的局促,“光靠他们‘捐’点粮食,杯水车薪。

得让他们自己愿意把口袋里的银子掏出来,还要让银子能生银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小外甥(外孙)身上。苏鸿儒眼中精光一闪:“哦?砚儿有何高见?”

“灾荒之年,最缺的是活路。”林砚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得不像个孩子,“流民遍地,光施粥不是办法,反而容易坐吃山空,滋生惰性。得给他们找活干,让他们凭力气挣饭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晋城旱情,根子在水。光靠大舅和三舅一处一处找泉眼,太慢,也解不了大渴。得建水库!选几处关键的山谷,筑坝蓄水。旱时可放水灌溉,涝时可防洪。这是百年根基。”

“水库?”苏伯钧眼睛一亮,随即又皱眉,“工程浩大,耗费钱粮无数啊!”

“所以需要钱生钱。”林砚接口道:“政府可以招商,也可以发债”

“招商?发债?”苏伯钧和旁边的苏承勇都愣住了。

这两个词从六岁孩童嘴里蹦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却又莫名地指向了核心。

“对。”林砚点点头,小手指在炕沿上轻轻划着,像是在勾勒蓝图,“先说招商。舅舅,水库修好了,受益最大的是谁?是沿河两岸有田有地的人!特别是那些良田千顷的大户。旱时能保收成,涝时能避洪水,他们的田产价值就能翻倍!这水库,就是他们田地的‘命根子’。”

他顿了顿,看向苏伯钧:“舅舅可以行文告示:政府主导修建水库,但资金不足。现面向受益区域乡绅富户招商入股!按出资比例,未来水库放水灌溉,可享有优先权和定额水权!甚至可以承诺,水库建成后,库区周边新淤出的良田,优先折价售予主要出资者!这叫‘以水权、田权换股本’!他们为了保自己的地,为了将来能占新田,这钱,会掏的。”

苏伯钧听得眼睛越来越亮!是啊!那些大户,守着千亩良田却无水灌溉,眼睁睁看着禾苗枯死,比剜他们的肉还疼!如果能用未来的水权和田权,换来他们此刻掏钱解燃眉之急…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这可比强行摊派或者苦口婆心求募捐要高明得多!这是把他们的利益和水库牢牢绑在一起!

“还有一个法子,叫‘水权专营’”

“水权专营?”苏伯钧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他看向苏伯钧:“政府手里有一样东西,是那些有钱的商贾大户最想要的——地!而且是能建水库的地!咱们可以这样:由政府出面,勘定几处最适宜筑坝蓄水的山谷荒地。这些地方,原本可能是不毛之地,或者贫瘠的山地,价值不高。政府将它们拿出来,不出钱,只出地皮!”

“然后呢?”苏伯钧追问,隐隐抓住了关键。

“然后,咱们招商!”林砚眼中闪烁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精明,“告诉那些有钱的粮商、布商、盐商,甚至外地的富户:谁愿意自己掏腰包,出钱、出粮、组织匠人和流民劳力,在这个地方建起一座合乎规制的水库!等水库建成了,蓄水了,我们就给他一个天大的好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把这水库方圆几十里内,未来一定年限,比如二十年、三十年,的灌溉用水收费权,独家交给他来经营!”

这…这不就是卖水吗?可这水…”二舅倒吸一口凉气,他一直从商业,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二舅说得对,就是卖水!”林砚肯定道,“但不是卖河里的水,是卖水库里蓄起来的水!而且是‘专营权’!有了这个权,他就可以向所有需要用水灌溉的田地主人,按照田亩数或者用水量收取水费!旱灾之年,只要他的水库有水,这水费就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进项!”

苏伯钧也快速盘算起来:“妙啊!这法子!政府不花一文钱,得了水库,解了水荒,还安置了流民!商人出了钱粮,看似投入巨大,但得了几十年的稳定水费收益!旱灾越重,他的水越值钱!只要水库选址得当,管理得好,这绝对是笔长远的划算买卖!”

“就是这个道理。”林砚点头,“咱们可以算笔账给那些商人听:比如建一座中型水库,连工带料带粮食,前期投入算他两万大洋,顶天了!可水库一旦建成,能灌溉多少亩地?少说几万亩!每亩地,旱时收他几角钱的水费,一年下来就是多少?几千上万大洋!十年就回本,剩下的十几年就是净赚!而且旱情不会年年如此,但水权在手,细水长流,旱涝保收!这比放印子钱还稳妥!”

二舅眼睛发亮:“砚儿这账算得通透!对那些有实力、有眼光的富商巨贾来说,这确实是个既能博取名声(捐资建水库解民困),又能获取长远厚利的好机会!特别是那些本就经营田庄、粮行的大户,有了这水库的水权,等于捏住了下游田地的命脉,自家的田庄更是旱涝无忧,一举数得!他们必定心动!”

“正是如此!”林砚补充道,“而且,这法子还能避免‘与民争利’的口实。水费是商人收,政府只负责监管水费是否合理,水库是否安全。商人为了长远利益,也不敢把水费定得太高逼死人,否则坏了名声,后面几十年也不好过。政府居中协调,旱时甚至可以用部分官粮‘补贴’水费,或者强制水库优先保障基本口粮田灌溉,确保大义不失。”

苏伯钧越想越兴奋,困扰他多时的钱粮问题,仿佛被林砚这“水权专营”的金点子打开了一道豁口:“好!好一个‘水权专营’!以荒地引巨资,以水权换工程!利国利民利商!砚儿,你这脑袋瓜子,真是神了!舅舅这就回去,让工房加紧勘定几处关键库址,拟出详细的招商章程和水权专营条款!有了这个,加上之前找水的声势,不怕引不来金凤凰!”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座座由私人资本兴建的水库,如同明珠般镶嵌在晋城干渴的土地上,滋养着农田,安定着民心,也为他苏伯钧的官声政绩,打下最坚实的根基。

“那…发债呢?”苏承勇忍不住追问,他对这些弯弯绕绕的经济之道不如大哥敏感,但也觉得这“招商入股”的法子听着就靠谱。

“发债,就是官府向所有人借钱。”林砚解释道,尽量用最直白的话,“舅舅可以印制一种‘水利债券’。面额不用太大,小到普通殷实人家也能买得起。债券上写明:此债专用于修建某某水库,以水库建成后收取的灌溉水费(按亩收取,象征性即可)及库区新增田亩赋税作为偿还担保。债券持有三年或五年后,官府连本带利偿还!”

他看向听得入神的舅舅:“旱灾之下,多少人家有余钱却无处安放?存钱庄怕不稳,买粮食又吃不完。这‘水利债券’,利息比存钱庄高,又有官府信誉和未来水库收益作保,还是为家乡做善事,积阴德!那些有余钱的乡绅、商号、甚至普通富户,为什么不买?这叫‘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用全城乃至周边有余力者的闲钱,来办救民的大事!而且,买了债券的人,自然会更关心水库的修建进度和最终受益,无形中又多了许多监督者和支持者。”

“除了水库,还可以修路。”眼神转向母亲苏婉贞,“晋城到长治,商路繁忙,却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官道。若能修一条平整宽阔的收费公路,设卡收取过往商旅车辆费用。此路一通,商货齐流,不仅便利民生,更能日进斗金。用这路收来的钱,一部分养路,一部分反哺投资人。”

林砚一口气说完,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房间里一片寂静。

苏伯钧已经完全呆住了,他脑中飞速运转着林砚描绘的蓝图。

招商入股,绑定大户核心利益;发行债券,吸纳民间闲散资金。

这两条路,一条指向金字塔尖的富户,一条面向广泛的中层殷实人家和商号。

双管齐下,竟然真的有可能撬动那看似不可能的水库工程。和公路工程!

苏伯钧也豁然开朗:“如此一来,流民有活干,有饭吃,不致生乱;水库得建,长治久安;商路畅通,财源广进;乡绅们投资公路和水库,也能得利!这是一举数得!”

“正是此理。”林砚点头,“水库和公路,都需要庞大资金启动。这正是让那些乡绅‘出钱’的机会。他们不是怕没水,想占先机吗?那就让他们投资入股。水库建成,优先保证股东名下田地的灌溉配额。公路收费,按股分红。有利可图,他们才会真正上心,才会把压箱底的银子掏出来。”

“妙!妙啊!”苏伯钧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脸色发红,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以利驱之,以信聚之!砚儿,你这‘钱生钱’的法子,简直是点石成金!把死局给盘活了!”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越想越兴奋:“招商告示要写得诱人,水权、田权的许诺要清晰!债券的章程更要严谨,利息、期限、担保、兑付方式,样样马虎不得!要让人一看就明白,买了安心!这事得立刻办!”

“好一个以工代赈!”苏鸿儒忍不住击掌赞叹,看向林砚的目光充满了激赏。

这孩子的心思,简直深如幽潭!

晋城的棋局,在苏家书房这盏灯下,已然勾勒出远超赈灾本身的宏伟蓝图。

而执棋者,竟是一个六岁的孩童。

苏鸿儒缓缓饮尽杯中残茶,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砚沉静的小脸上,缓缓吐出两个字:

“善!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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