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下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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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西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淡紫的霞痕。

阎长官回到林宅小院,心头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着难以平息的涟漪。

那个关于六岁林砚的谜团,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的心神。

他踱步片刻,终于对侍立一旁的林永年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探询:“永年,听闻令郎林砚,小小年纪便见识不凡?”

“本座今日偶见少年团气象,心甚慰之,欲与令郎手谈几局,聊作消遣,不知可否?”

林永年心中微凛,面上却恭敬应道:“长官垂爱,是犬子的福分。只是砚儿年幼顽劣,棋艺粗陋,恐扰了长官雅兴。”

“无妨。”阎长官摆摆手,眼中兴致更浓,“孩童纯真,对弈亦是童趣。只管唤来便是。”

不多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林砚。

阎长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六岁的孩童,身量尚小,穿着一身干净合体的细布短褂,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

小脸圆润,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沉静得不似孩童。

他没有寻常孩子见大人时的局促或好奇,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到书房中央,对着阎长官躬身行了个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清脆平稳:“小子林砚,见过阎长官。”

这份沉稳,让阎长官心中的讶异又添一层。

他面上不动声色,指了指早已摆好在窗边矮几上的棋盘:“不必多礼。来,陪本座手谈几局。随意下,不必拘束。”

“是。”林砚应了一声,走到矮几旁,在阎长官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

阎长官执黑先行,落子天元,气势十足,带着几分考校之意。

林砚执白,小脸平静无波,拈起白子,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啪”的一声,稳稳落在右下角小目。

开局平淡。

然而,随着棋局的展开,阎长官脸上的轻松渐渐凝固。

林砚的棋路看似朴实无华,每一步都落在最基础、最“本分”的位置,构筑着看似缓慢却极其厚实的根基。

但阎长官每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无论是打入、侵消还是挑衅,都被林砚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化解。

或稳稳守住,或轻巧转身,甚至在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落下一子,却精准地卡住了黑棋后续发展的咽喉!

黑棋的攻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徒然消耗着气力,而白棋的地盘却在无声无息中稳步扩张。

阎长官越下越心惊!

这孩童的棋路,透着一股洞悉本质的精准和令人窒息的稳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孩子对弈,而是在面对一座无懈可击的堡垒。

不知不觉间,盘面已是大差。

当林砚一枚白子落下,彻底封死黑棋最后一条大龙的眼位时,阎长官看着棋盘上那条被分割包围、奄奄一息的黑棋巨龙,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投子认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凝重。

“再来!”阎长官沉声道,收拾棋子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他收敛了轻慢,拿出了真本事,开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这一次,林砚的棋风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他依旧稳健,但在某个局部,当阎长官布下一个看似精妙的陷阱时,林砚的白子“不小心”踏了进去!

阎长官心中暗喜,立刻发动猛攻,黑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凶狠地扑向陷入重围的白子,意图一举绞杀,挽回颜面。

阎长官的攻势凌厉,杀招迭出,眼看白棋数子岌岌可危。

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胜券在握的弧度。

然而,就在黑棋即将完成合围、给予致命一击的刹那,林砚一直捏在指尖、似乎犹豫不决的白子,轻轻地、却无比精准地落在了一个阎长官完全忽略的、靠近边角的“闲点”上!

“啪!”

这一子落下,如同画龙点睛!

原本被围困、看似孤立的几颗白子瞬间被盘活!

更可怕的是,这颗“闲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蔓延开来,它巧妙地串联起外围几颗看似散乱的白子,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外势!

更致命的是,它如同一把尖刀,反过来狠狠捅进了黑棋看似厚实、实则因全力围剿而变得薄弱的中腹大本营!

阎长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他死死盯着那个点,脑中飞速推演,冷汗涔涔而下。

完了!

黑棋为了围剿白棋那几颗“诱饵”,投入了太多兵力,后方空虚!

白棋这看似误入陷阱,实则是请君入瓮!

此刻,不仅被围的白子活了,黑棋自己的大龙反而因为后防空虚,被白棋这神来一手反包围,陷入绝境!

这一局,阎长官输得更加彻底,也更加憋屈。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孩童牵着鼻子走的莽夫,一步步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圈套。

阎长官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第三局,他拿出了十二分的谨慎,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棋局变得异常漫长和平淡。

林砚也似乎变得更加“温和”,棋路更加四平八稳,甚至在某些地方主动避让,让阎长官抢到了一些实地。

阎长官心中稍安,觉得自己终于稳住了阵脚。

他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地盘,盘算着官子阶段的胜负。

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一种无形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

他发现自己每一步棋,都仿佛被林砚提前预知!

无论他选择哪个方向扩张,林砚的白子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或轻轻一碰限制其发展,或稳稳守住自己的边界。

黑棋的每一步,都像是撞在一堵柔软的、却无法突破的墙上。

林砚的白棋,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棋盘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激烈的厮杀,只有一种令人绝望的、全方位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控制!

阎长官的地盘看似稳固,实则被白棋压缩得越来越小,发展的空间被蚕食殆尽。

当他意识到大势已去,准备投子时,看着那如同铁板一块、毫无破绽的白棋阵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败因,只觉得从头到尾,自己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掌控着节奏和空间。

三局!连输三局!

阎长官看着棋盘上那三条被不同方式彻底击溃的黑棋大龙,手指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林砚。

眼前这个刚刚放下棋子、依旧一脸平静的六岁孩童,在他眼中已然褪去了所有的稚气,变得深不可测!

“好棋!”阎长官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引蛇出洞,反戈一击!大巧不工,水银泻地!”

“砚儿,你这棋艺师从何人?”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一个孩童能自行领悟的境界!

林砚抬起清澈的眼眸,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回长官,小子只是自己看书,胡乱琢磨。”

“棋道如治水,堵不如疏;亦如种地,选好种子,深扎其根,勤除杂草,方有收成。”

“下棋时,只想着怎么把‘水’(棋势)疏导好,把‘地’(实地)种踏实罢了。”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方才长官急于求成,气力用在一处,后路便虚了;稳守时,又被小子占了先机,步步卡住了要害。”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将三局棋的精髓道破,更隐隐点出了阎长官性格或行事上的某些特质(急躁、顾此失彼)!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阎长官心头!

就在这时,林砚似乎感应到什么,极其细微地、无人察觉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

他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一闪而逝,快得如同烛火摇曳的光影。

同时,阎长官莫名觉得,自己刚才下棋时那种被无形束缚、思路迟滞的感觉,似乎也悄然消散了,头脑竟清明了不少。

书房内异常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侍立一旁的林永年看着儿子那专注到近乎隔绝外物的侧脸,手心微微出汗。

他从未见过儿子如此认真地下一盘棋,更未想过,儿子能在这位封疆大吏面前展现出如此令人不安的棋力。

阎长官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目光却锐利地锁定林砚的小脸,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无形的压力:“砚儿棋风沉稳,颇有章法。”

“可知这弈棋之道,与为官治世、民生计略,亦有相通之处?”

林砚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消化阎长官这突如其来的、远超孩童理解范畴的问题。

然后,他用那清脆依旧、却毫无波澜的童音清晰地回答:

“小子愚钝,不敢妄言为官治世。”

“只知下棋如治水,堵不如疏。”

“强攻一处,易生溃决。”

“步步为营,疏导其势,方能安澜。”

他顿了顿,小手拈起一枚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卡住黑棋后续联络的要点上,继续说道:“小子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把石子放在该放的地方罢了。”

阎长官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道理的六岁孩童,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岂止是聪慧!

这简直是洞明世事、直指本质的可怕悟性!

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和条理清晰的表达,让阎长官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个孩童,而是一个智珠在握、深藏不露的妖孽!

阎长官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林砚,仿佛要穿透那孩童的躯壳,看清里面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灵魂。

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砚儿,你……很好。”

此刻,另一种更微妙、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却悄然滋生,压过了最初的震惊与警惕。

他看着林砚,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看着他稚嫩却沉稳的神态…竟觉得越看越顺眼!

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妖异,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聪慧与可靠!

那三局棋带来的挫败感,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后劲”所替代——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发现璞玉的惊喜?

甚至隐隐觉得,此子所言所行,虽出人意料,却似乎都在理?

他那“顺着水流的方向”的说法,此刻回味起来,竟带着一种洞悉世事规律的豁达与智慧。

这种莫名的亲切感和认同感来得毫无道理,却又无比真实。

阎长官甚至为自己刚才那番严厉的审视和心底的警惕感到一丝不必要的苛责?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警惕的谜团,而是一个值得悉心栽培的、令人欣喜的后辈?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这阵奇异的波澜,脸上努力挤出一丝长辈的温和笑意。

这一次,那笑意似乎真诚了许多,眼底深处的探究虽未消失,却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暖意与期许。

“好,好一个‘顺着水流的方向’!砚儿小小年纪,有此悟性,实乃天纵之才!”阎长官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欣赏,“天色已晚,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手谈,本座受益匪浅。”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是,小子告退。”林砚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动作一丝不苟。

他转身离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步履平稳从容,没有半分获胜后的得意或面对大人物时的惶恐,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一旁的林永年出去时,把书房门轻轻合拢。

阎长官独自对着那盘残棋,久久沉默。

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摩挲着冰冷的棋子,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林砚落子时的从容,陈述棋理时的平静,以及指尖拂过棋盘边缘时那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

“顺着水流的方向…”阎长官喃喃自语,眼神复杂难明,但那份因连败而生的阴霾却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深思。

他看着林砚离开的方向,嘴角不自觉地又向上弯了弯。

这小家伙真是越看越让人喜欢,越琢磨越觉得深不可测,却又莫名地可靠?

这股油然而生的亲近与信任,毫无来由,却又如此自然,仿佛冥冥中有一根无形的线,悄然将他与那个六岁的孩童,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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