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扫尘祭灶(1 / 1)
腊月廿三,小年。
凛冽的北风仿佛也知晓节庆,悄然收敛了几分锋芒。
领航者工业区内,那日夜不息的机器轰鸣,在一声悠长的汽笛长鸣后,终于缓缓归于沉寂。
这突如其来的静谧,反而让习惯了喧嚣的耳朵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另一种更鲜活、更富人间烟火气的声浪便迅速填补了空白,如同解冻的春水,汩汩涌出。
“这边!灯笼再往上提提,挂正喽!”
“浆糊!快,浆糊递我!”
“哎哟,那副炉火纯青贴歪了!左边高点!”
工业区的周经理,这位平日里指挥若定的汉子,此刻也卷起袖子,亲力亲为,带着一群手脚麻利的工人,热火朝天地装点着厂区。
巨大的红灯笼,被小心翼翼地悬上厂房屋檐,连那高耸入云、象征工业力量的烟囱,也在顶端象征性地系上了鲜艳的红绸。
几台暂时沉默的德国进口机器,被擦拭得锃亮如新,机身关键部位系上了小巧玲珑的红绸花,冰冷的钢铁也染上了节日的暖意。
手写的春联,带着未干的墨香和书写者的体温,郑重地贴上厂房大门、食堂入口、宿舍门楣。
“炉火纯青炼精铁,春风得意启新程”、“织就云霞千万匹,染成锦绣满乾坤”,一句句朴实的吉言,寄托着工人们对新岁红火、生活富足的深切期盼。
工人宿舍区,无疑是年味最浓郁、人情最暖融的所在。
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房,门前积雪早已清扫干净。
窗棂上,贴满了巧手剪出的窗花——有机床齿轮、饱满麦穗的工业风,也有传统的福字倒影、活灵活现的生肖图案,新老交融,别具匠心。
公共食堂里,大铁锅炖肉的浓香霸道地弥漫开来,霸道地勾引着馋虫,与蒸腾的年糕甜香、炸油果的焦香交织缠绕,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垂涎的网。
许多工人早已将此地视为第二故乡,自发聚拢。
操着天南地北的乡音,交流着各自老家小年的习俗:北方的饺子,南方的年糕,灶糖的甜腻,祭灶的虔诚。
商量着年夜饭合伙做几个拿手家乡菜,笑声在寒风中格外爽朗。
几个年轻的南方工人,甚至在宿舍门口挂起了自制的简易花灯,橘黄的烛光在薄纸中摇曳,映着他们年轻的脸庞。
有人忍不住哼起了婉转的家乡黄梅调,咿咿呀呀的曲调,带着水乡的温润,飘散在北方凛冽的空气里,平添一份异乡的年愁与暖意。
与之相比,新村的年味,则沉淀在一种更为内敛、更显岁月悠长的底色之中。
粉墙黛瓦的屋舍,经过一场近乎虔诚的大扫除,在冬日午后清朗稀薄的阳光下,焕发出洁净的光泽,如同新浴的处子。家家户户的妇人、半大的孩子,都成了这场仪式的主力。
长竹竿绑着新扎的笤帚,仔细掸去梁间积攒了一年的浮尘;兑了热水的木盆里,抹布反复搓洗,将每一扇玻璃窗擦得晶莹剔透;青石板铺就的巷弄,被清水冲刷得光可鉴人,连缝隙里的陈年老垢也无所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清水混合着皂角、阳光与洁净织物散发的、令人心安的清新气息。
祭灶,是这小年黄昏的重头戏。
仪式虽较旧时简化,但那份对平安顺遂的祈求,却沉淀得更为深沉。
天色将暗未暗,暮霭四合之时,家家灶间便悄然升腾起一种独特的甜香。
擦拭一新的灶台上,供奉着用金黄麦芽精心熬制的、黏稠欲滴的灶糖——意在甜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
旁边几碟小巧的点心:自家蒸的枣泥糕蓬松香甜,几颗特意挑选、红得透亮的山里红果子,静静摆放。
主妇们(或是家中年长的女性)神情庄重,在贴着新请的、印着东厨司命灶王府君神位的灶台前,点燃三柱细细的线香。
青烟袅袅,笔直上升,旋即被无形的气流揉散,带着她们口中低声的、近乎呢喃的祝祷盘旋: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君老爷多美言,保佑全家老少康健,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朴素的心愿,融入暮色,飘向渺渺苍穹。
林砚家的小院亦不例外。
苏婉贞亲自带着小阿满,用温热的湿布,将小小的灶台边角缝隙都擦拭得光洁如新。
奶奶陈素秋则用新磨的、雪白细腻的上好白面,掺入熬化的红糖和捣得细糯的枣泥,精心捏制了一小笼玲珑可爱的灶马面塑,象征灶王爷坐骑。
阿满踮着脚尖,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将一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撒蹄奔跑的小面马,恭敬地摆放在灶糖旁边。
“奶奶,”她伸出小手指,好奇地点了点小面马的鼻子,“小马儿也吃糖糖吗?它会不会黏住牙牙呀?”
稚嫩的童音和天真的疑问,瞬间打破了祭灶的肃穆,逗得苏婉贞和陈素秋忍俊不禁,连空气中弥漫的甜香似乎都更浓了几分。
林砚并未参与这些充满仪式感的忙碌。
他裹着厚实的棉袍,独自一人,缓步穿行在新村修缮一新的巷弄里。
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箔,温柔地涂抹在粉白的墙壁上,镀上一层温暖而虚幻的光晕。
家家户户门楣上,新贴的春联红得耀眼、红得纯粹,像一道道灼热的烙印,宣告着新岁的到来。
巷子里,孩童们穿着臃肿的新棉袄,像一只只圆滚滚的小兽,追逐嬉闹。
冻得通红的小手里,紧紧攥着舍不得一次吃完的灶糖或是一小块新炸的油果,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碰撞、跳跃。
空气里,复杂而诱人的气味交织弥漫:谁家炖肉的浓香霸道地钻入鼻腔,混杂着新炸油果的焦香,以及焚烧旧年松柏枝用以驱邪祈福的、清冽而独特的烟火气——那是属于年节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味道。
他走过林三婶家门前。
这位搬入新居的老人,正颤巍巍地将一个洗刷得发亮、边缘略有磕碰的旧瓦罐,郑重其事地摆放在自家窗台上。
瓦罐里,斜插着几支刚从后山背风处折来的冬青枝,深绿的叶片坚韧厚实,其间点缀着数颗红玛瑙般圆润饱满的小果子,在暮色中格外醒目,生机盎然。
看到林砚驻足,老人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淳朴得如同脚下泥土般的笑容,露出稀疏却坚固的牙齿:
“砚哥儿,过年好啊!”
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欢喜,“托你的福,老婆子我啊,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能住上这么亮堂、这么暖和的砖瓦房!灶王爷今晚上天,老婆子可得好好跟他老人家念叨念叨,说道说道咱林家村这泼天的福气!”
话语里,是历经沧桑后对眼前安稳的无限珍视与感恩。
林砚也由衷地笑了,那笑容清澈而温暖:“三婶,您这福气啊,才刚开头呢。好日子在后头。过年好!”他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踱步。
巷子渐深,喧嚣渐远。他独自走着,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这弥漫在空气中、复杂而又无比踏实的年节气息。
工业区那象征力量与生产的轰鸣,已被这充满人情味的喧闹与祈愿取代;新村袅袅升起的炊烟里,包裹着对未来的朴素憧憬与对现世安稳的满足。
这份浸润在扫洒除尘、祭灶祈福、炖肉炸果、孩童嬉闹、邻里寒暄中的年味,看似平凡琐碎,却正是他耗尽心力、步步为营所要守护的核心。
一份能让辛勤者安心休憩、让稚子无忧嬉戏、让老者安享晚年的、属于长治这片土地独有的、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这烟火,比任何宏图伟业都更真实,也更值得倾尽全力去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