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镇南中(1 / 1)
光大五年(571年),六月初一,夜。
南宁州,建宁郡,味县(今云南曲靖),刺史府衙之内。
宴席之间,高踞上首的征南大将军周罗睺,正打量着起身向自己奉酒爨氏父子三人。
那当先的故南宁州刺史爨瓒,是个年约六旬,肩披毡布披风,臂佩银环的老者。
在他半秃的头顶之上,一条暗红的绢带系着个独角似的灰白色椎髻,配合着他佝偻的身形,显得他老态十足。
而在爨瓒身后站立的,是他高大魁梧的两个儿子,东、西两爨的首领,爨震与爨翫。
此际,他们也随父亲一道,弯下了自己原本挺直的腰杆,作态极是恭顺。
到底是形势比人强,即便父子三人昔日曾是这南中的霸主,连番败绩之后,也不得不向面前这位比他们年轻得多的陈国将军,低下头颅。
接过爨瓒曲身奉上的那只金制酒盏,周罗睺满意一笑,只将那酒盏置于案上不饮。
随即,他不顾爨氏父子三人目中露出的闪烁迟疑,望向身侧的欧阳纥,道。
“欧阳将军,今日宴中,有人无礼。”
言语间,周罗睺笑着抬起手,指向爨氏父子脚下。
欧阳纥作为此番随从周罗睺南征的副手,官居三品的翊前将军,目光一触周罗睺所指,心内便已知他言中深意,当即高声道。
“汝等降人,甚无礼数,来拜上官,安敢赤足?”
原来那爨氏父子,虽为夏人之后,现今却已从了南中夷俗,足上不着鞋履,赤脚立于堂下。
被欧阳纥这高声一惊,非止爨氏父子,连带着室中其余那些赤着双脚的夷人首领们,都皆是心内一紧。
这一干南中首领里,唯独立身爨瓒右后,耳佩金环的爨翫心思最活。
他昨日与陈军对阵虽败,其实并非必降不可。
今晨所以归降,只因闻听陈国偏师已取了那南宁州南的县城同乐(今云南陆良)。
须知,这同乐城于南中而言,绝非等闲所在,乃是爨氏一门的根本之地。
奉班固为先祖的爨氏一门,自东汉以来,便世居于此。
后来汉亡晋兴,朝廷数度更迭,中枢于南中的势力日衰,而爨氏于南中的势力却日长。
约莫在刘宋孝武(464年)之后,朝廷彻底失去了对南中的控制。
自那之后,爨氏一族便从同乐走出,与南中土人和风同俗,渐渐雄踞一方。
前梁大同年中(540年),虽有梁武帝萧衍所授宁州刺史徐文盛短暂经略南中,使百蛮宾服,可彼时,爨氏亦只是将核心力量缩回同乐,稍作蛰伏。
侯景之乱一起,徐文盛方赴东援,爨氏便紧跟着从同乐杀出,再据南中,于今已二十有年。
同乐虽小,人心、城防,却由爨氏一族数代经营。
其丢失如此之速,若非南中之人已无战心,就应当是陈军剽悍,所向无敌了。
而无论实情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于爨翫而言,战争都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是以,今晨他当机立断,当即将本欲用做战时激赏的百十斤黄金舍了,送至周罗睺帐下请降。
果然,这位陈国的周大将军,没能抵御住财帛的诱惑,收下这笔厚赂之后,不仅允了他归降,还许了他驻兵城外,仍掌部曲。
是以,方才有了今夜这场宴席。
爨翫心道,周罗睺既然好财,只要自己往后假做恭顺,多加运作,陈军班师之日,他未必不能越过父兄,做这南中的头号人物。
当下,但见他眼珠一转,恭声应道。
“将军不知,此南中礼也,所以赤足,绝非轻慢,是表吾辈归附之赤心也。”
众首领闻得此言,皆似恍然有悟,俱都随声附和。
周罗睺目光扫过爨氏父子及他们身后的蛮人首领们,未置可否。
欧阳纥见状,便即又道。
“吾家世居广州,岭南亦有赤足俗,而我见上官,尤不敢以赤足相待,汝之言,是我于朝廷无赤心耶?”
爨翫闻言,张了张口,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哑然。
周罗睺却于此时唱起红脸来,看向堂中众人。
“诸首领久处荒服,南中王化未彰,吾早已知之。”
“翊前将军之言,非罪诸位,是为朝廷威仪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位赴宴来此,即是率土之臣,朝觐居处,宜从夏仪。”
“天子在蜀中念诸位久,诸位可克日启程,往蜀中,朝天子。”
周罗睺的言语看似温和,偏透着股不容抗拒的强硬。
众位夷人首领听罢他那入蜀朝觐的言辞,皆是心生狐疑,只是摄于堂外陈军兵杖,方才不敢多言。
前番花了大价钱贿赂周罗睺的爨翫,当下更是不愿,一旦离开南中,他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花了那许多金银,若是还与父兄一道离开南中,那他的金银,岂不是白花了?
他当即向周罗睺作礼道。
“西爨山川多金银,仆愿留南中,为将军驱策,兼助朝廷怀集百蛮。”
爨翫的言语,虽是点到即止,堂下众人亦已多听出了异样,身旁的父兄看向他时,更是露出了诘问的眼神。
哪知,周罗睺下一刻,竟直将那话中深意挑明。
便听他道。
“爨将军怜我南征苦累,今晨竟赠我金银以劳之。”
“我受国恩,不敢纳此重礼,故以其财,充作军资。”
“爨将军劳我士卒,是有功于国家也,朝觐之事,万勿辞之。”
“且入蜀,天子必有赏。”
爨翫闻言,明白自己被周罗睺摆了一道,不禁梗着脖子,怒声道。
“南人虽愚,未可轻辱!”
周罗睺却不怵他分毫,神色未改,冷声道。
“我在辽东,覆灭三国,尔何等人物,敢用金银辱我名?”
“尔不闻辽土之中,罗睺之名,可止小儿夜啼乎?”
“吾且言之,今日之后,南中之人,敢为叛者,吾必屠之,以谢天下。”
周罗睺忽地一拍桌案,震颤中,桌上那只盛酒的金杯,滚落于地,怆然有声。
接着,便见一队士卒,手捧着十数双军靴入内。
而此刻,周罗睺已是立身而起,用利刃般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朗声道。
“我军远来,无他物为礼,此靴正可为汝等裹足。”
“今日堂中不受靴者,则不受王化之人也,吾必持节而杀之。”
没人料到,此间竟是方才出言顶撞的爨翫,最先响应。
他从士卒手中一把抢过一双军靴,言语中透着满满的求生欲。
“将军盛德,仆愿先试此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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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五年,六月初一。
先是,将军周罗睺遣平南将军周炅之子周法尚,统偏师击爨氏所居同乐城。
周法尚年十六,颇得其父兵略,白日将兵佯击同乐,凡三击三败,乃退之。
同乐城守由是轻之,因衔尾而追陈兵,欲立大功。
周法尚趁其兵半出,亲率所伏轻骑逆击,大破夷兵,遂克同乐。
其日,西爨首领爨翫屯于味县西山,因逢新败,又闻其讯,故无战心,遂请降,许之。
爨翫多智谋,在西爨聚金银以千百计,欲以金银贿将军周罗睺,以存其部曲职衔。
周罗睺佯受之,收其金银分赏将士,又置夜宴,宴夷人头领及新降者。
周罗睺初入南中,欲用治辽土之故智,于是轻慢诸首领,以使夷人不服者皆叛,而惟录其恭顺者为土司。
其后,南中群蛮果有数家并起为叛,而周罗睺早有备,一一击灭之,并夺其田宅妻子尽配士卒及运粮北周降人中,愿留南中屯守者。
以故得强兵万余留镇南中。
又以爨氏族大,乃分其族为十二小姓,各置首长,分置诸县以弱之。
首领爨翫善候颜色,故得授将军之位,典掌爨氏旧部三千,至于其父及兄,朝廷惟授虚衔以抚之矣。
六月初三。
辛昂所遣使者至云州,告宇文会及杨素巴蜀之变,二人以家宅在蜀,请奉土入陈。
六月初八。
南中捷报入恭州,帝揽之大悦,诏以泸水(金沙江)以南置云南经略府,以征南大将军周罗睺为云南经略大使,总经略府事,并以欧阳纥为云南经略副使。
使云南经略府领前、左、右、后四军,并安蛮、宁蛮二校尉,以额兵一万五千人镇南中各处,征讨不臣。
又为周罗睺加食户,进其爵为三等寻阳公,从其南征有功者,皆加赏。
六月初九。
翊前将军欧阳纥挟爨氏首领,率南征偏师五千人入西爨之地首府益宁(今昆明)。
六月十二。
诏修西南驿路。
六月十三。
齐使至恭州,约八月共击关中,分周国土,帝许之。
六月十五。
云州使者飞马至恭州,报云州纳土事。
陈帝陈伯宗因以宇文会为云州都督,杨素为云州刺史,并各加爵赏,兼令云州受云南经略府节制。
其日,陈帝陈伯宗离恭州,赴成都,并诏南中蛮酋顺服者,往蜀中朝觐。
六月十六。
征南大将军周罗睺受朝廷诏,以南宁州刺史府为经略府衙,并遣使者四出,宣抚群蛮,又遣劲兵四出,剿南土不服王化者。
六月二十八。
陈帝陈伯宗至成都,会征东大将军陆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