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治獠之策(1 / 1)
光大五年(571年),六月二十八。
成都城南,益州州学。
一幢由层层甲士拱卫着的石屋之内。
陈伯宗正同征东大将军陆腾,临桌而坐,相对弈棋。
是的,今日初抵成都的他,并未直入成都城内,而是命令随行的万余护军于城南立营屯守之后,将成都城南这处益州州学充作了临时的行宫。
目前的成都,毕竟还算是陆腾的地盘,无论他前番的表现有多么顺服,该防的,总得防上一手。
好在,陆腾的归附,确实真心实意,陈伯宗方入州学不久,他便未携任何扈从,只身前来拜谒。
恰逢此时天值酷暑,陈伯宗遂邀了他同来这气温稍适的石屋之内,弈棋消暑。
“陆公可知,我等所居石室,有何典故?”
陈伯宗捻起一枚黑子,忽然问道。
陆腾是北魏孝武帝元修的同龄人,如今年已六旬,兼之领着(一品)开府仪同三司的职衔,的确当得皇帝这一声陆公的尊称。
与寻常只知冲锋陷阵的武将不同,陆腾的高祖陆俟在北魏时曾以武功获封王爵,父、祖两代则以文官供职魏廷,家学熏习之下,他算得上个文武全才,只听他答道。
“禀至尊,前汉时,蜀郡太守文翁为化蜀人,筑石室于成都之南,终日讲学其内,蜀中文学之风由是而开。”
“臣与至尊今日所居,即文翁石室毁后新造之所在也。”
陆腾话音方落,一个侍者携着一壶新茶入内,分别为二人倒满了一盏。
陈伯宗举起面前的白瓷茶盏,对陆腾道。
“此茶乃是江南新造的清茶,与旧茶殊异,然解夏日暑气最宜,陆公且试之。”
陆腾见那茶盏,似是北地产物,不知怎地,心中竟涌起了些少年时居处洛阳的记忆来。
待陈伯宗先饮了许久,他才暮然回神,饮酒似的将杯中茶水,满饮而尽。
陆腾觉得自己已然猜透了皇帝言语中的深意,只听他道。
“臣闻清茶之法,乃至尊首倡,今日试之,果然大胜旧茶。”
“陛下除故布新之圣德,臣知之矣。”
“臣老迈矣,请解将军之任,成都甲士一万二千四百有奇,乞陛下善待之。”
没料到陆腾会这般轻易交出兵权的陈伯宗,不由在心中将自己的小人之心暗暗鄙视了好几遍,良久,方才故作淡然地道。
“朕之西巡,非为来取陆公麾下兵马。”
“朕所虑者,蜀中獠蛮广布山谷,其众数十百万,自晋末以来,二百年间为乱巴蜀,以致朝廷征讨,累岁不息。”
“尝闻陆公历官巴蜀,几二十年。”
“凡破汉中安康贼,平龙州李广嗣,剿陵州木笼獠,定眉戎江资等八州叛,又镇抚隆州、资州等处,俘斩之敌以十万计,声威震于獠蛮之间。”
“是知陆公胸中必有治蜀之良谋。”
“故朕驻跸于州学之内,躬身石室之中,欲师事陆公,以请教之也。”
言罢,陈伯宗竟果真起身,朝陆腾曲身做拜。
陆腾有些不明白这位陈国天子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了。
仓猝之间,他只好连忙起身托住陈伯宗,急言道。
“陛下切勿折煞老臣,为君献策,臣之职份也,何敢为师。”
“乞陛下稍坐,臣为陛下具言蜀中蛮獠情势。”
待陈伯宗闻言稍稍坐定,他方才又开口言道。
“请陛下恕臣无状。”
言毕,他忽将大手于面前棋枰之上来回一搅。
那黑白棋子一时混同一团。
但听陆腾道。
“陛下欲治蜀中蛮獠,即若分此黑白之子也,宜用缓计,徐徐图之。”
“陛下须知,夫晋室东迁之前,蜀中本无獠人。”
“蜀中所以有獠,以至乱延二百余年,是伪汉帝李寿之罪也。”
“晋建元中(340年),李寿据巴蜀,以蜀中空阔,寡民户人口,遂大迁牂牁等郡(今贵州)獠人十余万落于蜀中,以实蜀土。”
“然则,时逢乱世,李寿既不能约束其众,又不能尽其教化,故致獠人四逃,满布巴蜀。”
“其居于偏僻者,为生獠。生獠凶残,无姓名,喜则相聚,怒则相杀,俗无伦常,纵为父子而相杀之不悯,纵为亲属而相卖之不羞。”
见陈伯宗眼中为獠人的凶残露出异色,陆腾稍作迟疑,方才又道。
“獠人之俗又崇巫鬼,为祭其神,有尽卖父母妻子于市,乃至有自卖于市,以求得财货以祭其神者。”
“而此辈獠人,既不知礼义,其群种之中,亦乏法度约束,往往集众数千便推其渠帅,呼以为王。”
“是故獠人之间虽称有王号者数十之众,多不能禁其下,而其为存王号,又多须为其麾下抗官府。”
“是以,獠人与夏民之间,常生纷乱,獠王与汉官之间,常为仇敌。”
陆腾言语一顿,接过侍者递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才又道。
“前代治蜀獠,常且抚且剿,顺者取其赋役,叛者则讨之,收其民为奴隶,卖之贵人商旅,以充府库军资之用。”
“陛下欲治蜀獠,亦当用此策而变通之。”
陆腾将棋枰上的棋子分做三堆。
“獠人有熟獠、生獠、凶獠。”
他抓起一把黑子,放在第一堆上,黑子一多,便将那堆中的白子都遮掩去了。
“熟獠与夏民久为混居,服饰言语类于夏民,唯风俗稍异,朝廷可视为夏民,编其青壮有力者入府兵,令其日夜处于夏民之间,渐渐自化。”
“青壮有力者既化,则十数年后,熟獠不知其为獠也。”
言罢,他的双手又移向第二堆棋子,将那堆棋子分做了小小的数堆。
“生獠乃獠人中虽与夏人风俗殊异,而能宾服者。”
“蜀中数经战乱,多荒田流民,陛下来日欲谋天下,必于蜀中为军士营屯田。”
“不若怀集流民垦蜀中荒田,分置生獠杂处其中,又使军士监之,禁其叛乱。”
“若蜀中屯田已充,其余生獠亦可远置荆襄、淮南等处。”
“行以此策,尽化生獠亦不过三十载事矣。”
说话间,陆腾却是将手伸向了最后一堆棋子,于其中挑拣起来。
少顷,混在黑子中的最后一颗白子也被他挑出,握在掌中。
“獠人不宾,而乐为乱者,即凶獠。”
“陛下可令知蜀中情势之良将一员,将精兵,诛首恶,捣巢穴。”
“其部属俘获者,可尽卖之,以所获之资,办先前二事。”
“如此,蜀民之赋不加,而蜀乱之源自解矣。”
“愿陛下思之。”
陈伯宗盯着案上那数堆棋子,思索良久,方才看向陆腾,郑重道。
“天下良将知蜀中情势者,陆公居其首。”
“未知陆公可否任其事?”
陆腾闻言,明白自己已经说动了这位陈国天子,可他内心里并不想担这个担子。
他今日所以说出这些话来,只是想要让自己在新主面前多展现些价值,好有个安享晚年的归处罢了。
毕竟,他已六十有二,身上早已病痛渐多了。
他推辞道。
“臣实老迈,前番臣受创鹿头关,至今未愈,且疾病日多,实难当此任。”
“臣荐二人,陛下若能用之,蜀獠平之易也。”
陈伯宗道。
“未知何人?”
陆腾道。
“镇北将军辛昂与陛下破伪帝宇文邕时所得之降臣,天水赵文表。”
“此二人俱有妙才,文武兼备,又曾为官巴蜀,知蜀中形势,能安蜀定獠者,必此二人也。”
“陛下入成都后,可以臣部兵马配之二将,臣欲成人之美,亦愿陛下用人不疑。”
陈伯宗闻言迟疑了片刻。
陆腾所荐这二人的才干,他是不怀疑的,只是这二人皆是新附之人,且声威不显,用此二人主持治獠之政,他担心陈国老将不服,未来多为掣肘。
就在此时,陆腾突然听到石屋之外,有人唤了声他的表字显圣。
那声音苍老,入耳却有几分熟悉。
伴随着那声音的响起,陈伯宗心中终于一松,他明白,对付蜀中獠人这桩差事,陆腾是赖不掉了。
说来好笑,这声音的主人,原本他是打算用来取走陆腾手中兵权的关键,没想到最后却反过来为他把兵权强塞给陆腾出了力。
另一边,倒是陆腾被那个突然出现的,由一个长得同他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中年文士,所搀扶着进门的老妇人,给震惊到了。
那是他过去近三十年的时光中,一直心怀愧疚的人。
二十八年前,东西两魏交兵,他为东魏守城旬月,力尽被俘,遂入西魏为臣,宇文氏告诉他,他在东魏的母兄妻子皆已因他被杀。
他于是慷慨奋发,殚精竭虑,日夜为宇文氏效力,只求有朝一日,能向执掌东魏的高氏复仇。
可今日,他明白,自己被骗了。
眼前这位老妇人,正是那位,他日夜思念的母亲啊。
陆腾跪倒在那老妇人身前,泪水已湿衣襟。
陆母伸手拂过陆腾鬓边的白发,眼眶里也不住流下泪来,她缓声道。
“显圣,阿母与汝分离二十八载,今已八十有一矣。”
“非天子,与汝恐将相见黄泉之下。”
“阿母在齐地久,齐主之无道,明矣。”
“来日一天下者必我天子也。”
“汝何能辞以老迈?”
“舍真天子不辅,来日汝父汝祖,将相笑于泉下也。”
陆腾怀抱老母,泣声道。
“儿知之矣,必不负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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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五年,六月二十八。
帝会征东大将军陆腾于成都城南,故汉文翁石室,问安蜀定獠之策。
陆腾献策,帝善之,欲用其主定獠之事,腾辞之,欲自解兵权,归老田舍。
初,陆腾为东魏将,两魏相争,陆腾陷于西魏,宇文氏使人言,其亲属在东魏者皆死,以用其才。
帝知其事,时陈齐交好,南周附陈以后,因遣使者往邺中求腾在齐家属,出绢帛二万匹得其南来。
是日,陆腾子扶陆母入石室,陆母责陆腾受帝之命,腾以是领命。
于是以征东大将军陆腾为恭州、汉州都督,以镇北将军辛昂为汉州刺史,北周降将赵文表为宁蛮校尉、宕渠郡守,使陆腾总领二人,并主治獠之事。
六月二十九。
诏以兵部尚书徐俭为恭州刺史,兼两川安抚使,以调和蜀中新旧诸臣,兼助陆腾治獠之事。
七月初一。
大司马章昭达病,帝遣车马载还成都,诏以吴明彻为武州、汉州都督,总北边军事,以程文季为武州刺史。并急诏二人往成都,会商北伐关陇,声援齐国事。
七月初六。
齐主高纬欲亲征关中,恐高俨在邺中为祸,以射猎之名邀其出,使刘桃枝杀之,胡太后闻之,悲甚。
七月初八。
周大冢宰宇文神举等召韦孝宽往长安议御齐之事,韦孝宽疑之,不就。
宇文神举等遂自相议之,京兆尹王轨定计,若关中不守,则徙之北方,用夏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为都,北附突厥以存周宗庙。
大计既定,周遂密徙高门家眷,并运渭北粮草之统万。
七月初十。
陈帝陈伯宗与吴明彻等议北伐关陇事,吴明彻请发大兵取关中,帝以今岁蜀地受兵革,不可大兴征伐以劳蜀民,不许。
大司马章昭达言,可分遣偏师出祁山、散关,佯为齐国声援,视形势窃周国陇右、关中之土,帝以其策所费少,许之。
定议以吴明彻将兵一万二千向散关,程文季将兵九千出祁山。
七月十一。
帝以蜀中事定,将归建康,遂与贵姬崔氏游成都武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