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科举之外(1 / 1)
光大七年(573年)八月十六。
建康,丹阳郡学。
这座新建于近年的郡学,规制比寻常郡学要大上许多,其校舍足可容纳千人学习、居住。
是以,今年科举,此地不仅被充作了考场,更在考试放榜之后,成了中试的三百举人的临时居处。
陈国天子为示对科举一事的重视,今日亦是驾临此地,赐了中试的士子们宴饮。
宴饮罢后,天子更是将此番中试前三甲的士子邀入后堂,亲自叙话。
而三人能得天子如此厚待,也实在叫其余士子好生艳羡了一番。
当下,后堂之中,此番科举第一的刘行本、第二的虞世南、第三的张虔威,已受了陈伯宗赐座,面朝他与国子祭酒江总坐定。
陈伯宗打量着对面三个自己此番钦点的三甲举子,心内揣度着,该授他们些什么官职。
陈国现今的科举制度,还相当粗犷,除却必考儒门诸子经义之外,还同时允许士子选考时务策、书算、律法等科。
而中试之人,亦只有举人一个名头。
按照上届科举旧例,这最后脱颖而出的三百举人中,二百至三百名,将授九品官,一百至二百名,将授从八品官,前百名,将授正八品官。
至于前三名则特别优待,分别授予从七品或正七品官。
陈伯宗此番,却是想破格授个从六品市舶使的官给那排名第一的刘行本,只是心中仍有些犹豫,便先问询道。
“刘卿在长安时已为宇文护记事,其职非轻,投籍吏部,必得授官,奈何特为科举?”
原来这个年约四十的刘行本,本就不是寻常之人,他十余岁时,便因才名,在蜀地做了武陵王萧纪的王府常侍。
后来蜀地陷于北方,他与叔父寓居关中,又因文才品性,得了宇文护青睐,做了替大冢宰主理文书的记事。
宇文护死后,他留在关中,虽受冷遇,却也仍旧领着相当于陈国五六品的官职。
明明向吏部投籍也能得个六七品的官职,陈伯宗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考这科举。
刘行本躬身作礼之后,答道。
“臣在关中,周人以我江南之人,往往视为异类。”
“陛下破周,威震关陇,声耀南北,臣幸得归国,而国人以臣久在关陇,又视臣为异类。”
“臣所以科举,是为向天下人言,非臣有才无德,背弃国家,实梁君无能,不能拯如臣之士于异域也。”
“今幸陛下英明烛照,拔擢臣为科举魁首,天下之人皆知至尊心怀万方不弃百姓一人。”
“此恩深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陈伯宗望着匍匐于地的刘行本,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一番说辞。
也的确,他所以钦点刘行本为第一,也是看中了他关中归人的身份,想要于此事上做些文章,好叫光大以来新归陈国之民,对陈国多些向心力。
“身陷关中,非卿之罪也,遭逢乱世,又有几人能自主命运?”
“朕视卿等归人,皆子民也,卿来时就官,当勤廉爱物,不负国家。”
对刘行本如此言罢,陈伯宗又看向此次排名第二的虞世南。
他是陈国首届科举魁首虞世基的胞弟,今年仅有十六岁,是个长于书算之学的少年英才。
数月前,为配合樊毅东征,陈伯宗打发久在自己身侧侍奉的虞世基去乐州做了个平壤郡守。
如今见到与其兄面貌相似的虞世南,他只觉有些亲切,便语气轻松道。
“虞卿之兄现在平壤为太守,今卿中举,有意效卿兄之举,往东海为一县令否?”
虞世南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看似儒弱,言语中却透着股坚毅。
“常闻东海夷人不受王化,率兽食人,故官军讨之,捕为奴婢。”
“臣学《荀子》,知人之性,皆恶,分别在于教化、修习。”
“若能掸教化于异邦,则蛮夷亦可变华夏,贫贱亦可为圣人。”
“臣不才,愿受命东行,为陛下兴教化于海东之地。”
陈伯宗闻言,心中一喜,若有所思。
随着《荀子》被列为科考科目,并成为州郡学中讲学的教材,数年之间,如虞世南一般,学风求实的士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陈国所以推重荀子而非如后世宋明一般推崇孟子,原因只在荀子之学,更易使士人起务实之心,更易使社会运转具备法治精神。
在陈伯宗看来,后世所以尤其推崇孟子,是因为孟子性善之论,能够容易造成一种道德治国的幻象。
朝廷会想,人既然天性本善,是受了后天环境的侵染,方才变坏变恶,那我这个朝廷选出一帮正人君子、道德楷模来治理天下,一定是最优的结果了吧。
可朝廷主持选人的官员是这样的正人君子吗?可皇帝是这样的正人君子吗?可看起来是正人君子的人,真的是正人君子吗?
百姓会想,人既然天性本善,那拥有天下的天子应该是天下最善的人吧?就算天子不是,那些每天说着道德文章的高官鸿儒,也应该很善的吧?
我活得这么苦,一定是小吏蒙蔽了县令,一定是州县官佐蒙蔽了朝廷,一定是奸臣蒙蔽了天子。
只要天子与贤臣除了奸臣,给州县换上青天老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这个体系的运转,太依靠圣人了,所有人都做不到自己是圣人,都期待遇到一个能替自己解决问题的圣人。
在这个体系下,一切问题的最终解法,都将导向道德的方案,而道德的方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方案。
与其如此,不如投向荀子,承认人性本恶,要时时以礼义教化之,以律法堤防之。
要明白解决问题不在于祈祷人人都能改善道德,而在于直面问题,关注事物本身的规律,寻求解法。
陈伯宗相信,如此之学风、意识,若能深入民间,纵然使得人人皆具反思之力,而不利于朝廷统治,帝王专权。
而亦可能以此法治精神,求实态度,于数十百年之后,为此中古华夏的境土,开一段资本主义之先河,奏一曲工业革命之先声。
这天下,非他一人之天下。
止了遐思,陈伯宗面带笑意,对虞世南道。
“卿既乐读《荀子》,更当务求实学,州县之任,最砺人心。”
“卿若能洞烛善恶,为一良令,则天下之官,无不可任。”
“卿其勉之。”
言罢,陈伯宗移目向三人中的最后一个,也是身份最为特殊的一个,来自齐国清河郡(今河北清河)的张虔威。
“张卿之姊,乃齐国高阳王之妃,张卿之父,乃齐国刺史。”
“又闻张卿年十二即补州主薄,卿居如此之家,年幼即为官,若在齐,仕宦之途必通,何以南来?”
室中刘行本、虞世南闻言,皆是侧目看向张虔威。
张虔威是个年不足二十,面如冠玉的高大青年,见众人目光各异,却也毫不怯场。
他正襟危坐道。
“家父于臣少时即弃世,高阳王亦为齐娄太后逼杀十三载。”
“齐之官,臣早弃之,此臣与高氏之无瓜葛也。”
“臣少时,世父谓臣张氏之千里驹。”
“张氏在河北亦有势力。”
“今千里驹来投,至尊胡为不喜?”
陈伯宗有所意动,笑道。
“卿在时务策中言,欲求治道,齐国制度多有可法,甚得朕心。”
“然齐之制度既佳,奈何立国二十载即衰,使如君之才南投?”
张虔威作礼道。
“天保六年(555年)之后,齐君即行乱政,于今十八年矣。”
“齐国至今衰而不亡,此齐国制度之用也。”
“而臣所以南来,其理略如刘公。”
他抬手一指刘行本,又道。
“齐国之政大为鲜卑把持,今韩长鸾等秉政,更轻汉臣。”
“臣闻陛下为政无以南北为分,安百姓,抚流亡,极有古贤君之风。”
“去岁闻得陛下科举,取士人无分南北,臣知此即陛下所行求贤之政也。”
“况高欢在时,常语臣下,‘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
“今齐君无道,暴虐臣民,而皇陈兴复,江南鼎盛,北人皆望王师矣。”
“臣即为臣家所遣。”
“陛下若欲图北,则用臣,否则,请纵臣还。”
陈伯宗站起身来,扶起躬身俯首的张虔威,从容道。
“缓之。”
“卿宜留建康,为朕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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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七年八月十六。
帝赐宴科第士子于丹阳郡学,召其三甲亲见语之。
有清河张氏子虔威渡江淮而来,应科举,帝悦其时务之策,擢为第三,其日见之。
张虔威盛言齐政衰败、外强中干之状,又请帝北伐,济河北之民于倒悬。
帝以钱谷不备,缓其事,令左右密之,又密其身份,用之为秘书著作佐郎,令其与将军任忠等参详北地形势、人物。
八月十七。
以举人刘行本为福州市舶使、举人虞世南为釜山县令,其余中试者,命吏部铨选补缺。
九月初一。
帝以州郡学校多备,士人渐多,乃命割陈之辖境为江淮、荆湖、川滇、广南、东海五道,各设学政巡检州郡之学。
又欲更崇科举之制,令自光大十年起,各道学政官每三年集道内士人行科举,称为乡试,全国取士四百二十人,其中试者,朝廷授举人出身。
其次年,举人集于建康,由朝廷考选,称会试,取九十人,授贡士。
得贡士后,由天子于宫内设题考之,定其名次,皆授进士功名。
又令北国南投之士人欲科举者,皆于其所居州县所属道,先就乡试。
其年,陈境之内,有州学三十三,郡学一百一十七,为学之士子近七千人。